有关“盘菜”,是AC人生活中重要的东西。这东西的长相像一个飞碟,其他特征和白萝卜无异,都是块茎长在地下,叶子生在地面。不过这个萝卜中的飞碟很奇怪地只是出产在AC的行政区内,一出这个地方就见不到了。所以人们把这种另类的萝卜看作是AC的特产。盘菜肉质鲜美,冬天时切片煮汤,放一些大蒜叶,很香;夏天可以腌了吃,把盘菜的上下两面按纵横方向密密地切开(不切断),腌软了后好像手风琴似的可以拉动。撒上酱油之类的简单调料用手撕了吃,极为爽口;还有一种正宗的吃法是盘菜炒水晶糕(即年糕),过年宴席上不可缺少的一道菜,AC人只有吃过盘菜炒水晶糕,这年才算是过了。AC人喜欢全世界跑,思乡的人也特别多。盘菜在他们心里就是家乡的象征。所以后来盘菜在地中海南岸试种获得成功后,对于侨居在欧洲的AC人来说,这消息和祖国原子弹爆炸成功或者人造卫星发射成功的消息同样振奋人心。
到了夏天的时候,秋媚的农场早已是绿茵茵一片了,其中有一大片就是叶大茎肥的盘菜。地中海南岸的气候十分适宜蔬菜种植,阳光充足风调雨顺。当地的农业技术也很发达,有很专业的管理公司负责种植灌溉收获和包装运送。蔬菜一茬一茬长成了,被大卡车拖到海港,运到欧洲去。
谢青第一次来北非见秋媚,就是在这个丰收的时候。秋媚看起来情绪很好,好像突尼斯的土地比巴黎更加适合她生存。和大部分的农场主一样,秋媚也养起马来。她带着谢青骑着马在农场里巡视,让他看自己正在试种的盘菜。谢青向她汇报了巴黎餐馆的经营情况和准备购入旅游公司车队的计划。秋媚听了十分满意,加以赞许,让他放手把巴黎的生意做大。那时她想她还会回到巴黎的。
谢青在农场呆了五天,又匆匆走了,巴黎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秋媚刚刚温暖了几天的日子又冷清了下去。她独自骑着马在农场里转悠着,虽有菜地里的工人不时和她招呼,她还是忍不住觉得阵阵凄凉之意。一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在七湖的菜地里给白菜浇水,旁边有好多蝴蝶在飞舞。当时她的心里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突然之间醒了,她问自己:我现在在哪里?当她明白过来自己独自一人在非洲时,心里有一种死一般的难受。
谢青再次来到秋媚的农场时,已是五年以后的事情。谢青发现秋媚的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皮肤变得黝黑,穿着也很本地化,腰围已显得粗壮。她和工人能说流利的阿拉伯话了,倒是和谢青说AC话时有些词会结结巴巴。
这个时候,谢青在AC的房地产投资已取得辉煌的成绩。最重要的项目五星级“巴黎皇家大酒店”(谢氏投资公司占百分之六十股份)已正式开业,同时还有好几个住宅别墅小区的大项目正在顺利收尾。AC的老城改造差不多结束了,新城开发的工程更加气势宏大。六年前几万元一亩的地皮,现在要涨到一百多万。谢青这回带过来一个DVD光盘,是AC电视台制作的AC城市建筑新貌。画面上全是些庞大的新楼群,秋媚已经认不出这就是AC城了,它看起来现代化得像一座外星球上的城市。
算起来,秋媚已有八年多没回家乡了。上一次回家时,看到市内出现了几座还没建好的高楼,只有一条街在拆迁。她想不到这些年的变化会这么大。尤其是谢青指着电视上的一大片反射着金属和镀镍玻璃光芒的建筑群,告诉她这里是她家所在的七湖大队菜地,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时候有一个念头悄悄爬上了她的心头,她想回家看看!是什么把家乡改变成这样子呢?是资本的力量,其中有属于她的一份。当初她把巴黎的资产交给谢青,他们之间的君子协议是秋媚持百分之七十,谢青百分之三十。谢青这些年恪守诺言,一直尊她为董事长,这让她十分欣慰。她真想在自己拥有大部分股份的“巴黎皇家大酒店”住上几天呢。
起初,这个想法只是灵光一现的念头。像一颗南瓜种子掉到泥土里一样,这个念头很快就发芽,长出了叶子。秋媚知道,这个正在她心里生长的苗子不是个好主意,也许它会结出个可怕的东西。然而这个苗子一旦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就不受她的控制了。它很快就长出了藤蔓和触须,爬满了她思想的每个角落,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这么多年了,事情应该过去了,人们已把我忘记了吧。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看,什么也不做。”然而经验告诉她,危险还没过去,她不能轻易行事。
这样过了几个月,她被这个念头折磨得无法安宁。人总是这样,在你不能做一件事时,你就会越想去做。就如你的座位前无遮无拦时,你可以曲着膝盖坐一整天。可要是你坐飞机或者坐汽车,前面有座位挡住你的脚,那么不到一个小时你就觉得受不了,要站起来活动。秋媚的情况也类似这样,她越是把自己的念头往下压,那种欲望就越加强烈。
终于到了秋天,农田里的事情全做完了,土地变得一片宁静。秋媚收拾起行李箱子,把农场交给了管家阿吉姆,起程旅行。她搭埃及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到开罗,次日搭国泰航空公司的飞机飞香港。在开罗转机有半天的空余,她去了久闻大名的埃及金字塔。此时已是黄昏日落时分,太阳几乎是从和地面平行的零角度照射着三座金字塔。她站在斯芬克斯石像的后面,惊奇的看到这个时候金字塔的三角棱边发射着刀锋似的光,显示出非现实世界所有的一种亮光和暗影的反差。
第二天下午到了香港。香港是她喜欢的城市,可是她没心思在此逗留。她立刻前往深圳,在进入罗湖边防时,由于冈比亚的护照平时不多见,那个年轻的边防官员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很轻松地回答了。现在她是方春香,不是秋媚了。这本冈比亚的护照是真的,她还是第一次用它来进入大陆,一切都很顺利。当晚她住在深圳一个五星级的酒店。在非洲大陆一呆就是八年,回到华人的世界,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她真的很想叫上几个朋友会一会。她在深圳朋友不少,过去做人头生意,深圳是个出境的关键地方。那些年她每个月都有几十个人在这里买关出来。所谓“买关”,就是买通海关放人过境。这些朋友的电话号码她都还有,可是,她忍住了。这次回国,她不想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谢青也没告诉。
在深圳住了两天,她什么地方都没去,就是为了倒一下时差和平静一下心情。然后在第三天,她坐上了飞往AC的飞机。飞机上大半是AC人,乡音浓郁。AC人尽管方言怪异,却喜欢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话。飞机后轮一着地,前轮还在空中,乘客就赶紧起身打开头顶上的行李箱子拿行李了,空中小姐不停地喊着让大家坐下,说这样不安全。秋媚看着AC人这些依然未变的特有行为,就知道现在真的是回到家了。
飞机场还是老的,没什么变化。通往市内的路也是原来的路,秋媚在出租车里往外看,发现了一些变化。她记得原来通往机场的公路两边是农田,但现在她看到的全是厂房,有好多工厂的烟囱正冒着浓烟。整条路上她只看到有一段路边还有点绿地,那是江边的海军的基地兵营。
出租车到达了“巴黎皇家大酒店”,耀眼的灯光使她张不开眼睛。这里的门厅大得令她吃惊,这么大的酒店在巴黎她也很少见到。门口的行李生不是华人,而是头上包着红布包的印度锡克人。大厅豪华得惊人,地面铺的是镜一样的花岗岩;一根巨大的圆柱是用整体大理石做的,谢青曾说起过这是从意大利特别订购的。秋媚站在大厅里,好几次问自己:我真是这个大酒店的最大股东吗?迎宾的小姐看到秋媚的冈比亚护照,用英语对她说话。秋媚用AC话对那小姐说,她是本地人,说本地话好了。登记过以后,秋媚拿到了房卡,侍应生送她走进电梯间,高速电梯一下子就到了四十五层的套房。
当侍应生退出房间把门锁上时,秋媚感到一阵放松,她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终于走到了。
她拉开了窗帘,俯视满城的灯火,一下子辨别不了方向。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所在的这个地点,就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七湖大队。她趴在落地窗的玻璃前,想把窗户打开,可是这窗的玻璃是固定的,怎么也打不开。好不容易,她才找到一个可以打开的边窗,不过只能打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风吹了进来。但是这风是干燥的,带有汽车尾气的焦味,和她记忆中七湖湿润的泥土气味完全不同。
七湖的风的气味是怎么样的呢?秋媚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在记忆里仔细搜索着那种非常细微的味觉。最初被她捕捉到的是一种焦糊的泥土味,顺着这种气味的提示,她在意识里看见了田埂上那些冒着烟的土堆。这些土堆里面是慢慢燃烧着的稻草,稻草烧完了,和烧过的土混在一起,就成了种青菜必须有的“火泥”。秋媚想起了,七湖的孩子喜欢把地瓜放在火泥堆里烤。晚上放进去,第二天早上起出来正是香酥熟透的时候。地瓜放在火泥堆里不怕田鼠咬,田鼠怎么敢往火堆里钻呢?但是不能让其他孩子看到,要不然他们会赶在你前面把你埋下的宝贝取走。
春天里,最先开的是丝瓜金黄色的花,接着白银豆开出了白色的花,蚕豆开出紫色的花,毛芋头的叶子长得像雨伞一样大了。这个时候蝴蝶成群结队地在菜地里飞舞,还有那种黑色的头上长着两条长须的“乌牛”,背上有七颗星的“明蜓”都已出现。秋媚想起了清晨在被露水湿透的瓜棚里采摘白嫩的丝瓜时,不远处的棚架上有扁担那么长的菜花蛇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
七湖上的莲花和菱角叶不知不觉长满了水面。那时湖水还很清澈,仔细看,能看到水草下巴掌大的鲫鱼呆头呆脑停着不动,河虾则忙碌地游来游去。她跟着队里那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解开一只水泥船的缆绳,把船划到菱藕丛生的湖面。那天她的心烦极了,她的四年级数学和语文都不及格。为了平息心里的烦恼,她觉得去死掉也许是个好办法。
不过在死掉之前,她得去摘些菱角回来,她爸已告诉她明天要她去菜场卖煮熟的菱角。她把菱叶子从水里拉上来,把根部的菱角摘下。可是这片属于她家的菱角好像还没长成,半天也找不到多少。她看到那男孩什么也不做,靠在船头抽烟,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她没好气的说。
“我看什么你管不着。”
“我就是不让你看。你再看我把你的眼珠挖了。”
“你挖了我眼睛你就要给我当老婆”。
“当就当。有本事你现在先给我摘点菱角来。”
那个男孩把船划到一处向阳的水面上,这里的菱叶看起来肥大些,他说这是他舅舅的水面,赶紧摘别让人看见。秋媚拉起藤蔓,果然这里的菱角又老又大。男孩也在帮她摘菱角,两人在船的同一侧。秋媚正摘得开心,突然感到手指被什么东西咬住,原来是一只爬在菱角藤上的老河蟹的钳子夹住她了。她一声尖叫,男孩不知是什么事,想过来帮她。两个人的重心都向外运动,使得小水泥船失去重心,翻了过来。秋媚在落水的一刹那想:刚刚想到了死,死马上就来了。不过这只是个想法而已。两个人都会游泳。虽然水上的菱角藤蔓有点缠人,水也深得能没过头顶,他们还是很快就游到岸上。在湖边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才把身上的衣服晒干。
秋媚在这豪华商务套房里的沙发上回想起那天在湖边晒干身上衣服的时候,已无法感知当时那种懊丧的心情。对于这类事情的回忆,往往会被时间的滤网过滤得只剩下温馨和甜蜜。的确是这样,这个晚上秋媚的回忆几乎没有让她厌恶的事情,连后来在夜间的菜地里卖春也充满快活的情绪。
毫无疑问,这片充满生机的湿地已经永远消失了,就像有些人以为她已经永远从七湖这个地方消失了一样。谁能想得到,她现在已经回来,栖身于七湖土地上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中。而且,从资本的角度来说,她是这个巨大的五星级酒店的最大股东。
次日早晨,天气大好。秋媚拉开了窗帘,现在能看到城市了。就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水塘散落在建筑物之间。她仔细看,终于明白这几个水塘就是七湖。它们的周围都围上了水泥的人行道,边上种了些柳树。水面上还能看见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船,大概是供人休闲的游船了。
前一个晚上秋媚睡得很不好。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被一种奇怪的欢乐力量控制着,参加一个广场上的群众集会,地点好像是在东门头一带。广场不是很大,人群也不是很多。突出的是一个灰白色建筑物,不是很高的那种,有点像百货公司一类的大楼,门口有不少人,广场上灯光明亮。奇怪的就是灯光。秋媚看见空中一支支灯柱像发辫一样编织在一起,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这个梦给了秋媚强烈印象,以致醒来这么久了还挥之不去。
秋媚看着那七个被水泥路围着的水塘,想着以前生活在这个菜地上的七湖人都去哪里了呢?他们的日子过得还快活吗?
中饭时,秋媚下到了四楼的中餐厅。穿着旗袍的迎座小姐上来问候,问她订包厢了吗?她说没有。那么是几位用餐?秋媚回答说只有一位。迎座小姐让她稍等,因为在巴黎皇家大酒店这样的地方,旅客大都是高朋满座,或是三五成群,单独的客人不多见。引座小姐在大厅了转了一圈,才在靠走道的地方找到了个位置让秋媚入座,然后送上茶水,递上菜单。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菜单,发现都是些鲍鱼,鱼翅,还有蛇之类的大菜。她想吃的家常豆腐,鱼圆汤都找不到。秋媚问服务员有没有这些菜?服务员说没有,这些小菜只能到街上的大排档才能吃到。无奈之下,秋媚点了一条清蒸野生黄鱼,还有一个素菜。
这个时候餐厅里已是座无虚席,一片火爆的样子。最冷清的大概就是秋媚的桌子了。在阔别家乡八年后,秋媚回到这里竟是这样的冷清。她心里在冷冷笑着,她真的想对那个引座小姐说:有没搞错,我才是这里真正的董事长!
说起来。秋媚在AC已没有亲人,她的父母早些年已去世,她的几个兄弟姐妹全家也早已被她带到了国外。但是在七湖这个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回家,秋媚至少要在这个餐厅里摆上几十桌酒席。秋媚想: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把失散的七湖人都集中起来,摆酒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