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白蔚蔚去了黑龙江之后，谢青每个礼拜都会到她家走走，一有什么重活他就会把它干掉。他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就算在渡口上杨虹污蔑他是白蔚蔚家的长工他也要照样扛下去。他整整做了一年，终于得到了一次大的回报。那年的征兵开始了。那时城市里招兵数量很少，都是些干部子弟才能穿上军衣。因为当兵退伍后，一定会有个国营单位的好工作。白星岱和霍阿姨毫不犹豫地让谢青填上了表格。这个时候白星岱已被解放，三结合进入革委会，逐步有了实权，他管理财贸方面的经验艰难地维持着AC地区脆弱的经济，而霍阿姨在劳动局的人事科掌握着劳工指标。他们没用权力给自己的子女一点特殊照顾，却让谢青穿上了绿军装。谢青去的部队是成昆铁路基建工程兵，他被分配到汽车团，学开大卡车。小时侯帮他爸爸推煤车时，他立下了长大要去开汽车的宏伟理想，现在实现了。
谢青在入伍之初，有过大干一番事业的雄心。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在部队没有发展优势。那时部队基层连队大多是农村兵。农村兵的进步欲望特别强，谢青班里有几个农村兵每天早上争着给班长打洗脸水，连牙刷上的牙膏都给挤好。对小班长如此，对排连干部的讨好就更不用说了。有一天晚上有一车大白菜运到连队，大家在夜色中把白菜卸到伙房去。谢青不明白有几个兵总是在大声吆喝。他和其中的一个关系不错，问他吆喝什么？他说不吆喝谁知道你在卖力干活？作为城市兵，谢青也没有优势。他连队里几个城市兵都是干部子弟，他们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都是好烟好糖什么的，连队的干部并不在他们眼里。谢青的文化也有问题，虽然是城市兵，可连封信也写不好。在白蔚蔚支边之后，虽然他和她也通过几封信，可他写的难看的字和不怎么通顺的句子总让他十分羞愧。谢青在这种没有优势的环境中当了三年的兵，到第四年，他想努力一把，争取把入党问题解决掉。可他的运气总是不好。一个晚上站岗时他坐在草堆上睡着了。其实几乎每次站岗他都会睡觉，从没被查到。可这天是营长亲自查岗，营长把谢青的枪拿走了他还没醒来。入党的事就这么泡汤了。谢青当了四年兵后退伍回家，进入AC市长途汽车运输公司当货车司机。
在当年的退伍兵中，谢青分配到的工作是最好的。这背后肯定有霍阿姨的安排。AC城里有句话：第一华侨人，第二四个轮。意思是除了华侨，就数开车的有钱了。谢青那时去白蔚蔚的家，穿着刚摘掉领章的的确凉军装，黑色的皮鞋，的确显得神清气爽。白蔚蔚早在一年前已从黑龙江回到AC城，在家待业（霍阿姨就是不给自家人开后门）。谢青一开起解放牌大货车，就把在部队里没有混进党内的不快忘记了。他非常喜欢眼前这个职业。比起他父亲当年拉煤车，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是个成功人士了。那时的驾驶员工资起级高，每个车公里有里程费。但主要吃香的地方是当时交通闭塞物质短缺，长途车驾驶员可以搞到东西。比如要是开车到山区，他就可以带点木料。如果开车去金华那边，他就可以去买猪肉鸡蛋活鸡活鸭什么的。过年的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托你带这带那的。活鸡活鸭在AC人的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除了过年要做腊鸡腊鸭，平时要是亲友家有喜丧事，送礼就送活鸡鸭。反正那时如果给人送一对活鸡鸭，就如今天给人送一幅古字画一样上档次。因此AC的活鸡活鸭价格贵，与铁路边的金华县一斤差价在五毛左右。还不止如此呢，路上有人要搭车，带吨把货什么的，都能捞到大把外快。那时谢青开车回来，总是拎着大包小包去白蔚蔚家里。在他工作的第一年，他就从龙泉给白蔚蔚的弟弟带来一个多立方的针杉木，尽管白蔚蔚弟弟离需要家俱的日子还很远。他在白蔚蔚家进出自如，而且为自己能给她家一点回报感到快慰。
谢青退伍后第二年，单位里给他分了套一居室房子，这让他有可能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了。他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优质杉木，随时可以请木匠打家具。驾驶员的多项收入使他不用为经济方面发愁。他和白蔚蔚算是青梅竹马，目前他在她家也是很受欢迎。看起来她家好像准备接受他为家庭成员。出车回来，他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28型的自行车去白蔚蔚家，然后让她坐在后车架上带她出来玩。有时看电影，有时逛公园。坐在公园的树丛里，月光如水，谢青忍不住动手触摸她。开始的几次她把他的手搬开了，次数多了，谢青感到白蔚蔚可以让他触摸的部位越来越多。在分到房子之后，谢青带白蔚蔚来看房子。在这间还没装修过的房子里谢青和白蔚蔚第一次做了爱。他十分地欣喜，小时候立下的要在将来娶一个一一八宿舍里的姑娘的志愿，正要变成现实。
在一九七六年底之前，工人阶级在中国还是一个吃香的阶层，按当时的定势还能继续吃香很多年。白星岱和霍阿姨几乎已经决定把女儿嫁给工人阶层，以免日后在政治运动中担惊受怕。然而在这年年底，四人帮粉碎了，中国在悄悄发生变化。
最初的变化似乎对谢青有利。四人帮粉碎后，南方的经济很快活跃起来。谢青的工资收入和灰色收入节节增高。七八年夏天，距AC市一百多公里一个叫利隆的海边小镇群集了大量台湾走私船。台湾人带来了三洋牌四喇叭录音机，全自动手表，邓丽君的歌带，尼龙丝长筒袜，自动花伞，价格十分便宜。谢青那段时间正好经常要去利隆镇拉鱼粉，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大量的走私货。他的车还没到家，很多人已在门口等候他，好像十七世纪欧州人等待着从东方回来的贸易商船似的。
变化在继续。比驾驶员收入优越的职业出现了。谢青车队里一个老出事故被吊销执照的人跑到社会上开了个托运部，很快就见他开起了日本摩托。家具成品店开始出现，人们可以到家具店挑选不同式样的家具，谢青给自己带来的那么多上好的针杉木最后还是没派上用场。而最深刻的变化是，权力的好处日益显示出来。白蔚蔚的爸爸白星岱在AC地市合并后成了管工业的副市长，霍阿姨也成了市商业局人事处处长。谢青现在去白蔚蔚家，发现可以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很多人都等着为她家做事。谢青看到她家有很多的客人，一批一批不断，而霍阿姨总是笑容灿烂热情接待他们，从来不会让人吃闭门羹。
有一天，谢青看到有十来个个子高得不得了的青年人在白蔚蔚家吃饭。他们站在面积不大的厨房兼饭厅里，头都快顶到了天花板了。这班人是AC市的篮球队，来为霍阿姨庆祝生日。谢青不明白霍阿姨怎么会和篮球队扯上关系。在这些打球的人的中间，谢青只认识一个叫吕国华的人，他在青岛当过水兵，是前年退伍的。谢青知道他的球打得很臭，只有坐板凳的份，AC土话把这些不会打球却在球队里混的人叫“球背”，意思是他们只会替人背背球。吕国华退伍后当交通警察，在五羊街口指挥交通。五羊街口热闹，吕国华那么高的个子往那里一站，AC人很快对他有了印象，称他为“马路撅子”。据说有一天吕国华值勤时，有个过路人向他打招呼：“小马你好！”吕国华说：“认错人了，我不姓马。”那过路人说：“你不是马路撅子吗？怎么不姓马？”自从那次篮球队集体来给霍阿姨祝寿之后，谢青好几次在白蔚蔚家遇见吕国华。他觉得有点心烦，怕这小子不安好心。
社会的变化越来越大。一批批人直接下海经商，也有野心勃勃的人把资源投到了官场上。吕国华选择了一条与别人不大一样的路，脱产去AC师范办的一个成人大学读大专文凭。那时脱产读书虽然能带工资，但没有奖金，所以公安系统没人愿意去读。霍阿姨对吕国华的这个选择十分注意，觉得这个青年人虽然球打得臭了些，但志向不同凡响。当吕国华夜间在师范大学的图书馆苦苦读书时，谢青把着方向盘正在公路上开夜车，为了带几吨私货挣到外快而沾沾自喜。他这个时候还沉湎于这些小利，却不知已被整个时代抛在了后面。终于有一天，谢青到白蔚蔚家时，霍阿姨塞给他一大包喜糖，说是白蔚蔚和吕国华订婚了。谢青只觉得五雷轰顶。但他有什么办法？人家又没答应过把女儿给你！
在吕国华和白蔚蔚结婚的当年，市公安局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根据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原则，组织部找遍干警队伍只有年轻的吕国华已拿到大专文凭。加上工作能力不错，平时表现都很好，他一下子被提拔到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三年后成为了正局长。
谢青从小立志要娶一个一一八宿舍姑娘的理想眼看就这样破灭了。可是，不！另外一个一一八宿舍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有一天，他遇见了杨虹。
自从在梅岙渡口帮助杨虹爬进汽车后，谢青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在当兵那几年百无聊赖的时间里，谢青偶尔想起过她，猜想她那天上车后会发生些什么事？那里的负责人是否会真的接受她？他退伍后的第二年，杨虹也从黑龙江回来了。谢青和她在院子里相遇过几次，可都没打招呼，像不认识似的。谢青有点怕自己和杨虹说话，白蔚蔚见了会不高兴。直到白蔚蔚吕国华订婚后，谢青有一天在街头和杨虹相遇。AC城是个小地方，人们在街头相遇是常见的事。这次，谢青产生了和她说话的欲望，还没等他说话，她却先说了：“怎么好久没见你上院子里做长工了？被地主解雇了吧？”
“我们这么久没说过话了，不会说点好听的吗？”谢青心里直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倒也是的，那回多亏了你帮我在梅岙渡口爬上了汽车。”
“亏你还记得。你在黑龙江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死掉。你怎么样？听说也当了几年兵？”
他们站在街头说了大约十来分钟的话。由于谢青刚刚被白蔚蔚清除出局，对于一一八宿舍的女子，他有着别样的心情。杨虹知道他在开长途车，问他最近去不去杭州？她想搭一次便车去杭州给母亲扫墓。杨虹给他留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那时她在市自来水公司办公室当文书。
一周后，谢青轮到出车杭州。杨虹请了几天假，搭他的便车去杭州。
谢青那天早上三点钟起床。从AC到杭州有四百多公里路，路况不好，得走十几个小时。谢青开着装满草席的车到西河路，杨虹已在那等候。天刚发亮，他们到了梅岙渡口。这一年AC的经济开始蓬勃发展，渡口上的汽车等渡要排长队了。站在江边，看着江水滚滚东流，他们想起了爬车去黑龙江的事，心里都有一种感动。那时他们还像个小孩。现在都已成人了。
过了梅岙渡口，公路基本上是沿着江边蜿蜒而上。正是春天，江边的小山上开满了山茶花，远看像一片红霞似的。谢青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从来没觉得这么心旷神怡。美丽的江流，温馨的春风，还有满山遍野的映山红让杨虹兴奋不已。一路上她不停地傻唱着。她唱苏联的民歌《喀秋莎》，唱《纺织姑娘》，唱《三套车》，还唱阿尔巴尼亚电影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唱朝鲜歌曲《一个护士的故事》、《卖花姑娘》。这些歌曲谢青大部分也会唱，所以也就跟着她一起唱啊唱呀。唱累了，她就会说自己在大兴安岭的事，她说那里的小白桦树是多么漂亮。说自己那次生了热病，发烧了一个月，差点死掉。说有一回一只黑熊钻到连队的仓库偷吃东西，结果让他们给逮住了。说累了，她把头靠在靠背上睡觉。公路边有些小摊，卖些山里的水果。谢青不时会停下车，买点果子，或者在风景美丽的地方摘几朵映山红花。他尽量想让杨虹开心点，他的心里甚至充满了柔情。这种柔情其实是给白蔚蔚的，白蔚蔚不会再跟他出来了，她已在另外一个人的怀抱里。
那天路上有些阻塞，加上半路停了好几次车，到了东阳已近夜十点。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赶到杭州的计划完不成了，他们只能找个旅馆住下。先是去吃饭，饭店老板和谢青很熟，让谢青和杨虹一起到池塘里去捞鱼。满天星光，水池里有蛙叫。杨虹捞了好几下没捞到一条鱼。换了谢青去捞，捞到一条大草鱼。没多久这鱼烧得香喷喷地端上了桌，还有新鲜的豆腐皮炒青菜。路上颠簸了一整天，吃起饭来特别的香。吃好饭就去小旅馆住下。杨虹爱干净，非要洗澡。那时房间里没卫生间，旅馆里就一个小洗澡房，热水要从外边带进来。谢青提了两个热水瓶，提醒她要节约点用热水。杨虹是个不会计划的女孩，把暖瓶里开水兑上冷水快活地冲洗起来。等全身擦满了肥皂，发现热水用光了。她大声喊着：“没热水了！冷死我了”
“不是给了你两个热水瓶了吗？”
“不多啊，这点水给你喝都不够。我一冲就没有啦！”
“算了吧，你自己出来拿水吧！”谢青捂着肚子笑。“出来吧，给你自由！杜丘！往前走，你看多蓝的天呀！”谢青把电影《追捕》的台词用上了。
“你就这么见死不救啊，你给白蔚蔚打了一辈子长工都没吭气，就不能给我打盆水？”
最后，谢青装着无奈地提着桶热水送过去。杨虹半开门，露出半个肩膀，蜂花牌檀香皂和女性肉体的气味热烘烘喷出来，把谢青刺激得蠢蠢欲动。可是杨虹接过热水桶，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还听到喀嚓一声把门倒锁了。
这一天已经很晚了，但还没结束。在入睡之前，谢青发现他和杨虹房间之间的板壁很薄，还有板壁缝。他们的床正好都靠在板壁边。隔着板壁，谢青对杨虹说：
“你现在要睡觉了吗？”
“我有一半脑子已经睡着了，一半脑子还会说话。”
“你还记得那天在梅岙渡头爬车去黑龙江的事吗？”
“还记得啊，那是我一生中的大事呀。”
“我把你举起来，让你爬进了汽车的窗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里边还有空位子，我很快就和车里的人熟了，和大家一起开始磕着瓜子，后来和他们在大兴安岭一起生活了五年多。”
“你知道，看着你爬进了车里，我的心也跟着你爬了进去，后来这么多年，我一直会想着你，不知你一路是否顺利。”
“酸。你说得真的假的？我可是上了车就把你忘记了。我在黑龙江五年多，好像从来没想起过你。真是这样，不好意思啊。”
“你真的很不够意思。其实我很早很早就见过你，那时你还很小很小。”
“那是什么时候？快说，我要睡着了。”板壁那边传来杨虹睡意朦胧的低语。
“大概是六二年。我第一次走进一一八宿舍，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上下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领着一个打辫子的小女孩。那女孩子就是你。”谢青说。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呢？”杨虹问。
“因为有人说这个穿风衣的男人是AC最大的官员，所以我知道是你父亲。”
“是的，我爸爸是个穿风衣的人。”杨虹似乎在说着梦话。“真的很奇怪，你也说他是穿风衣的人。每次我梦见他，他都是穿着风衣的。谢谢你还记得他的形象，很少有人还记得他了。我快要睡着了，我现在看见他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