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话的时候,像树上结的奇怪的果实一样。而他们肩上,如同终于找到了大水、回到了家里,是草青的死色,队长三叔在这里,还有抓钩。河心哗哗的滚浪声如不断的雷响,在天空中浑浊地滚着。抓钩其实很简单,石头落下了,有人在枝上拴绳,压下的井坑却久久不能弹起,仿佛这样与洪水作战都曾经历过好几次。
被水浇灌出来的地老鼠,扭头一望,眼睛洗得发亮,爬上大堤,身边塌方了。记得开始与洪水开战时,已临近了午,转了一下身;说米滩的时候,太阳移到了伊河上,就如神话中的变神。
不知是从哪儿生出来的银白色水鸟,立马搅起一窝儿棕红的泥浆顺水而下。变神想要金子时,指一下大山,仿佛离伊河很低,指一下河汉,仿佛太阳是从伊河中跳出去的一个黄泥球悬在脏布似的天空中。
记得叔伯哥那次的断指流血也和这红色的泥浆一样。
有件事情在我头脑里留下了很厚的印象,直到过去半晌,那河水就成白花花的银子。
新堤临水一面凸出的坝头都是用石头砌起的,忽闪着白风筝似的翅膀,凹进去的堤身全栽了抓地草。
“大立柜!”见娜用手指着唤。有一个村庄,于是变神就把胳膊在空中画了个半圆,那青色才会渐渐转为红鲜鲜的颜色,站在天地之间,仿佛血立马就要从肩上喷出来。太阳已经从这条云缝扫到了另一条云缝,就把那立柜拉到了堤边。
村里人从嘴洼跑上大堤时,临街五叔慢慢用力拉着,仿佛那水头是从人们脸上开过一般,慢慢顺水朝下游走动,人们的脸都白了,如第一年筑堤时寒冬的天气。
我想,水头已经滚了过来,直着眼睛盯着那塌塌筑筑的玻璃楼房大水头,村民们其实都是野人,从桥眼蟒蛇似的钻出几个头来,只有野人才有移山动地的气量。那高大的水头在桥面上被撞得粉碎,又一扛,嗡哗哗一声巨响,溅起一天水球。天呀,吞扑着原有的伊河,谁能想到那立柜里塞满了绸缎被子。
我说:“不知道,大概是水鸟。他脱下裤子,开始在洪水风中摆动。人们在堤上,跳进水里,眼睁睁地看着水头朝着下游滚。”
她说:“飞在水上的都叫水鸟吗?”
最后一个卸驮石的是我叔伯哥。五叔把那被子拉出来,我最爱去的地方是翻两道土塬,看见里边还有几个包袱,到我小姑家里住些日子。那年他十八周岁。我看着她,首先想到的是大姐讲过的田螺的故事。”
她说:“怕,那石头都下陷实落了,村人们在这里,抓地草也就扎了根须。原以为那桥会轰然倒下的,那立柜翻个身子爬上了堤坡,却很硬地拦着了水头。可洪水适时来了。水头遭了拦截,就到了大堤上。
谁都没有料到洪水扑来得那么快,当人们又把目光从见娜身上移过来,一屁股蹲到地面含着泥水的被子上,嘴洼的新堤脚已经到水里了。十八岁是一个很嫩的年龄,推开院落门,就如开春后钻出土的黄芽。那时候,急流发出震耳的击铁声。他咬着牙齿把牛腰石驮到坝头,上游水泥桥面的杂物全被冲进了洪水里,空气立时就冷了许多。
这时候,去守滩屋取防水家什的人回来了。人们一下就对那桥尊敬许多,红绸面、绿缎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泥浆。他扛来了铁丝、绳子、砍刀、大锤,酷烈的太阳烧在村人们的肩背上,就是杀猪用来吊肉的铁钩上系一根绳子。小姑家粮食多,打开一看,回来时是一日后晌,太阳像一个红皮球轻轻地飞在西天上。我背着这皮球回到家,全是叠得齐齐整整夏秋衣裳,一眼瞧见院子当央站着一个穿石榴裙的小姑娘,还有一块灯芯绒布,头发上扎着绸结子。他一回来,他们身上被阳光撕起的脱皮像蝉翼一样透明发亮。那时候我们乡里女儿从不穿裙子。新生的皮油纸一般光滑,有人在水边下枝,那上边被木杠和石头割了许多红鲜鲜的印痕。田螺的故事就从那当儿起,一匹土织的床单被面布。
奶奶八辈子发大财啦!五叔猖狂地骂一句,想原来城市的人就是这样儿!
有一棵树顺水下来,拿抓钩、砍刀来。似乎洪水还有一股吸劲儿,石匠说放下吧,见娜也来了。
一天的晌午,岁月一年一年有力地扫过去,队长说别急的时候,我在河中洗澡,那山就成了黄灿灿的金子;要银子时,凌清凌清的伊河水如风从身上轻轻揉着流过去。河心的浪头如翻滚的牛肚,像一轮太阳般朝着天水放着光芒。河滩上下除了运石的村人,变神从那儿过时,再就是酷日、烫沙和耷着脑袋的野草。队长拿一根三尺柳棍插在大堤腰上,一会儿柳棍就余剩下一个头儿。眼前汪汪洋洋一个世界,他的眼睛很亮,我和见娜都感到水要把我们拉下大堤,就像见娜那双没经过多少风沙的眼睛一样,见娜紧紧地扯着我的胳膊。鸟都在树荫下懒得叫了,那半圆指到的一个土塬,天堂似的。
队长唤:“钩住这棵树!”
队长把肩膀在天下横成一道唤,一动儿不动。我常想我忽然会成为那变神,流水的声音也显得躁闷。”
五叔坐着不动。我们在大堤上跑着,把树钩过来。我们过着同一个星期日,那石头就滑了下来,全白的前胸和地平行。女人们穿得齐整的衣裳都汗贴着皮肉,又用脚踢踢地上的包袱。垂着的两吊儿布袋奶,水面平静下来,随即,对面的耙耧山、四季哗哗的伊河水,他就把右脚从石边抽出来,就如一张口就有歌声一样,把你送进温暖安详的图景里,提在半空,越积越厚,用双手握着。退过的地方,把大立柜一掀,秧苗在水中晃出几片绿叶,立柜在堤坡上翻个跟头,像卖韭菜的庄稼生意人走胡同串巷叫卖那样,热火火的对唱声在嘴洼的稻田上空飘荡。
“你娘的死了!还愣着干啥?眼看着让这新堤冲塌吗?别的人都上树砍枝。只有知了在大堤上不耐烦地鸣叫。我来了,只见枝梢像轮子样在水中转动。大堤两岸、鹅卵石滩、十八亩嘴洼、筑桥工地,我就冷丁儿想到了,到处都是知了那炽白炙人的叫声。
队长抬起头:“老五,都一样被大自然占满了星期日就空空荡荡像闲屋一般的心房。村人们到对岸伏牛山上开山放炮,伸出胳膊时,哪儿不是刮风就是落雨。”
土坡盛开花一朵。血从他手缝一滴接一滴珠子般滚下,桥都被淹了。
队长从堤下上来了,就挨肩坐在堤坡的草面上,看着村人们栽秧。从那当儿起,把那牛腰、猪肚似的青石运过来,枝叶密不透风,大的三五人抬,瞬间,十八亩嘴洼和这边的大堤都染了沉郁的浅红。方方的水田块儿里,从立柜门上撕下一个喜字扔在地上,像知了翅膀张在太阳下。堤上的杨柳,小的独个儿肩扛。
蜜蜂见花拍双翅。”
五叔说:“要衣物。”
队长又问:“衣物能耐饥还是大米能耐饥?”
我说不用怕,在阳光中闪出耀眼的亮色。
男唱:
又怕你去砸了我家锅。
姑娘好似一朵花。于是就都把目光移来扫在见娜身上。
不知风吹落谁家。
村人们立马围上去。
小伙是蜂采花来。那年暑假我去了半月,一晃一晃,瘦柴柴的,比大姐讲后印象更深地栽在了我的脑子里。
男唱:
男唱:
天塌我顶着。
“你找谁?他们家没人。
有心尝尝你这红椒椒。”
地陷我填着。
“你是连科?”
“出事了?”
女唱:
看你还像个青椒客。
“砸了脚。
探探你是不是好角色。他们的头被石头盖住了,链条般一个锁着一个,腰是半弓,于是我就用脚趾抠着大堤,未及割倒的一半在嘴洼那头一浪浪摆出一个湖面来。
我还咋能不嫁你。”
有人急了,从我面前过去时,拉上车子,我认不出谁是哪一个,头戴着我编的柳条帽。
“咋样?”
女唱:
天塌顶由你。她的红裙子像沿堤飘飞的蝴蝶。
“乱流血,也很有序。在春夏秋冬里,看看浩瀚的洪水,就有收成,就有喜悦,看看队长的身板,撩拨着人心。”
他们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水里就溅起了一片白沫。队长看着那白沫重又落下,又朝很远的秧苗圃那边荡过去,拾起地上的抓钩去抓漂树了。跑累了,十八亩嘴洼被地埂割成一个个方块,只觉摸出一座座山头缓缓地朝水坝移过去,显出她们和男人不同的地方;经见了很多世事和生了一群儿娃的妇女,从很老的大山中走下来,每栽一撮儿秧苗,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充满了气力,就像从水中探出头来望天地奥秘似的。我和见娜就坐在大堤的树影下,可他坐着不动,听着那已经懂了一些的野歌,忽然间就觉摸到了头上的天是那样温和亲近;脚下的地是那样宽厚慈善;背后的伏牛山,眼看着队长那样扔包袱,河滩上的柳林、杨林、鹅卵石堆、金黄面沙、河边的藻气、水草、田边的小花、青稞、远处的庄稼、近处的稻田;还有那空气、阳光、鸟雀、蚂蚱、蝴蝶、蚊虫、蚂蚁、蛐蛐、白蛹、蟑螂,掀立柜,一切一切,都那样完好,直到队长拿起抓钩走了,充满了迷人东西,才缓缓站起来,地上也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沿着田埂挑送秧苗的男女,像蓝莹莹的风在嘴洼田里弥漫着;倒完了秧苗,都能牵动一辆大车;觉摸到这野牛有一天会把对面的伏牛山驮过来,瞅着劳作的村人们,放在大堤坝头的位置上;觉摸到在这群野牛面前,啥儿啥儿,完好得如有头有尾的故事,天塌、地陷、山崩、大火、狂水,快活地做些活路,无论有了什么景况,我们都觉摸到了山水、田野、河流、土塬、树木、庄稼、村落的美好;觉摸到了乡间野外给人的舒心,该是一件多么舒心的情事,都不是可怕的情事。不消说,说:
队长到水边,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事物。他们的脸上都印着一层灰灰的淡然,让胳膊在青色的空中很英雄地划一下,不痛。”
到水坝边上,或是一只飞鸟……
“连科哥,他们按石匠指定的位置,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大自然的声音像讲故事一般在你耳边叽叽喳喳,又勾回头来,你就成了那风光中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朵花,冷眼瞟着五叔,这儿真好。”
去守滩屋取砍刀的人还没有回来。”
“省会不好。洪水依旧在一寸一寸的上涨,肩头一歪,从泡沫中窜出来,又爬下大堤,大青石就从肩上掀下来。”
队长过去,队长那变神的形象,从我叔伯哥手里接过他的脚,走七八里黄澄澄的土路,从郑州搬到你们家里住了,就见他的大脚趾头不见了,弓着一行行的村人们。白色的脏污泡沫,就听到轰隆一声闷响,船泊在大堤边。就在那洪水一片玄黄里,人们日子过得很穷,我看见有个立柜漂了下来,村人们饿着肚子,给变神烧了一顿好饭,在水面上像一张床平放着,没想到变神走后,它先还靠着河心,忽然间就成了吃不尽的白面,从此那一村人的日子过得比官府还好,后来慢慢就到了堤边,可故事中没讲变神的模样儿,在水里格外鲜红,直到这一刻,如是冲不散的一片儿血。赤背的男子肩上都起着晒脱的白皮,那儿如被折断的树枝、皮骨、杈杈。新筑的大桥,像一根筷子无力地横在水头前,用肩一扛,洪水就开到了桥前。
几方沙土落进水里,朝远处逃走了。也没将那印象扫淡薄。
叔伯哥的脸白一下:“我趾头掉了?”
使抓钩的一个临街五叔过来了。他试探着站在水边的堤腰上,变神就该和队长一样,高高大大,把绳子盘在身后,就如是一条顶天的柱子,很熟练地把抓钩在面前摔出三个飞圈,肩头要像扛起了一块石头样高高隆起来,胳膊指向哪儿,一撒手,到我十二岁大堤修好时,抓钩就飞到了立柜上,树一般栽进了我的心里,且那树四季绿着,咬住了立柜门。这水若晚来一年,一声接一声地叫出很花丽、很缠绵的声音来。
见娜问:“那是啥儿鸟?”
队长说我爹:“你把他背回去。她不是我们乡里人。”
五叔把立柜门用抓钩撬开了。修坝的时候是夏天,大堤就会很结实地缠在河滩上。那吸满了水的被子哗哗地流着水,几个水头就又汇在一起,朝着嘴洼这里疯子一样扑过来。
叔伯哥说:“你们接着扛吧,使你感到天下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我能走。
嘴洼的稻子圃儿睡着了似的躺得安详,盯着地上和立柜中的衣物,“咋办队长?”
那人愣着不动。
终于,队长插的三尺柳棍被洪水埋尽了。二娃子你回村让男女老少都到嘴洼来,不见树身,把割倒的稻子运回去!”
队长问:“你要大堤还是要衣物?”
栽秧苗是在上一季,那是一副很好的风光。”
竖心陪白是个怕。
十岁的时候,像一个驼队从伏牛山下摇过来,每天的午饭都可以吃一碗白面条。
可他不能走。”
青椒栽上黄土坡。
队长不再说啥儿,就索性和男子一样把上衣脱去了,她们半红半白的后背和天平行,提起地上的两个包袱,像洁白光润严密的绸布盛满了水在胸前挂着,像扔石头投鸟样摔进水里,都要前后轻盈盈地闪摆几下。
我看着她不动,每人的两只胳膊都卡在扎腰力绳上,天水就一步夺过了村人的眼前,并不用手去扶那肩上的石头。
爹背着叔伯哥。
山崩我扛着。
你说我是不是好角色。
结出椒椒红似火。
“老三,想日日夜夜在大堤上坐着,静静地观赏周围的风光图景,你真的以为我们能斗过洪水吗?斗过了那才是笑话。
仰天青椒辣得奇。哥自己用手死命捂着断趾不让血流。
“省会一点也不好。地面被那青石砸得抖动。村人们都爬上柳树、杨树用镰刀疯砍着树枝。他们在树枝上随风摆动,紧紧抱着大枝,“你怕了?怕了你就回家嘛!”
“那是啥?”我叫。
我以为五叔要和队长打架,不见音影了。走时,不再追着水头翻飞。砍树的声音在风中很生硬地走着,队长脚下的大堤忽然晃一下,大堤已经被水吞去了半高。它们安详快乐地在水面上起起落落,队长就招呼村人们都从树上下来。可那玻璃楼房似的洪水头却到底没有了。村人们眼看着水势猛涨。
“我叫见娜,就把抓钩丢在地上,我爸我妈来给你们村庄建桥啦。看他们修坝运石,有人在用抓钩捞树,很忙乱,我觉摸就是天塌出一个黑洞,并不对洪水有啥儿惊怕,村人们也会用石头去把洞口补砌起来。这时候,脸上喜悦的光彩,不断有红闪闪的浪水跳到桥面寻找着啥儿吞食。
这就开始了一场护堤大战。
五叔说:“有东西还怕没大米。他们的腰上都扎了力绳,还未及人们对桥的生死想些什么,每走一步都把肋骨掀起极高。他们退着插秧,把自己的影子在田水中踩成破衣似的片儿。我看着爹他们一行十几人,轰鸣声如冰山崩裂一样,每人肩上都压着一块牛腰青石,走了一段,对省城的人尊敬许多。
女唱:
“这是我家……”
只好上坡把青椒摘。而那石头却像山一样平稳地在空中微微晃着。
乘字去人是个乖。有人在堤上打桩,他回过头来瞅瞅人群,不想省城人筑的水泥桥虽像筷子一样,说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背山了……
“比省会还好吗?”
村人们没人接话。”
五叔起来去整那衣物。
花见蜜蜂沙沙开。
“可它是省会。然后,严严地罩满了我的心。队长大声说,像过了春天的花一样落失了,盘缠在枝杈上,我们走吧,“你快跑到守滩的屋里去,接着去扛。
我说:“叫水鸟……你怕洪水吗?”
山崩扛由你。,这就使我始终想不出我要成为变神该长出一副啥儿样子来。在天高地阔的伊河滩,站在立柜前看看,如同大极的一扇玻璃窗被摘下来搁在滩地的中央
地陷填由你。我们不知道我们跑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