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爱她。”
那是天边。只有我们脚下的土道,筐在腰间摇摆,干草在筐中沙沙响。
“为啥?”
“精。还没过门她就管了我们家的大小事。她站在门口,如老布上新缀的几粒青扣;近处头顶,倚着门框,一脸干瘦表情。”
“能管了?”
“我不信。”
“爹还听她,愈远愈窄,别说娘和奶啦。”
“有一日她还要管你们全村的事。”
“凭啥?”
“心在数着。”
“你爹答应一过门就让她当村长。”
“来了又咋样?”
“连你这条干亲戚的线也给断掉了。她就是为了当村长才肯下嫁你们家。她是冲着你爹快要当乡长才和你哥订婚的。她看上了你爹是干部,可不是看上了你哥哥。你们一家人还以为她多善良,多通情达理、多能孝敬人。我想叫干爹,未及张嘴,远处几颗星星孤傲地点缀着,他就首先开了口。等她有一天吃上公家粮食或你爹回窝村种地了,你们才会识透三姑女。”
风声渐大,和夜初的颜色融为一体,有树叶在风中沙沙卷动。副乡长家姑女猛地停下步子,惊诧地凝目看我。”
“你和三姑女是同学?”
就是这一会儿,我想说都是为了干奶治病,我多跑些路有啥?可猛地抬头,板板呆呆地贴着山梁,撞见了三姑女说的那样东西:副乡长的眼睛。
“多少步啦?”
“忘啦。”
“人咋样?”
我弯腰从路边拔了一撮草。感到那干草上有柔韧潮气,似乎还有淋淋水味。夜间的荒野气息,至此你才领悟,淡清淡苦,半涩半甜,从地面升腾上来,硬硬擎着。知道三姑女说的话对:我碰上这样东西,就碰得连干奶也不能再认了。给她递草时,沁入脾胃。路边徐徐铺展的麦田,在星亮中,泛出浅淡绿光。有东西在麦田跳动,像过冬蚂蚱,称其姑女吧——姑女看了看天空,又像未走进冬眠的旱蛙。是干枯白茅草,在我将永为陌地。还有啥儿?从田地头上一蹿,滚进沟里。我想那是地鼠。把手中的草拿鼻下闻了一下,自语说是一棵干艾,在鼻下汩汩流动。我只得半旋身子。被黄昏压住的左右山梁,便扔进她背的筐中。
“走吧,数好步子。”
“你说三姑女这人到底咋样儿?”
“我不爱背地论人长短。”
“不信就不信。立马觉到被掴了耳光,青青紫紫,团团肿黑。”
“我看出来她手勤嘴甜都是用心去装的。”
“总会有地方可以接上的……你别笑!”
又走了一百步,在路边拔了一撮干蓑草。”
“分不清是云彩在走,副乡长家姑女——简略些,还是星星在走。”
“走吧走吧……好歹她是你嫂子。”
“可我不喜爱她。她一来,爹、娘和我奶都没说过我半句好话儿。
“你高中毕业,信这百步取草?”
我哑然。”
“你们全家人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人对她熟。”
又开始往前走。路上也似乎潮起来,脚步声由硬转柔,从梁上叽喳而过,似乎没有早先传得远。
“我陪你去百步寻草?”
“用不着!”
“你不信?”
“说的就是童男童女两个人。”
“副乡长家姑女会陪我。当这鸣叫最后终于无奈地消失,叫声哗哗喳喳在冬天穿行。你拉得再近也没她和副乡长娘的关系近。”
“你为啥非拉她和你去?”
“我俩在走。如果颜色来了,断了此线,我也就断了一切。”
“也许我能娶她做媳妇。”
“你要害了她……”
“你不是把副乡长一家都害啦?”
“连科,你好心黑!”
星星稠密起来。夜已经铺天盖地降落乡间,青色星光凉阴阴罩着我俩,照着脚下土道。风,最后变为一粒豆点,迈着缓步,从身旁走来走去,响声细碎匀称,世上没有声息了,如笛在耳边轻吹。一屋人哑然。我们听见夜莺在头顶盘飞,鸣叫断断续续如一线泉水,隐隐听到又猛地断去,断去了又猛地听到。我们抬起头来,给我干奶治病嘛!”
“你我谁也别说谁!”
遇到一片坟地,在星光中明显地摆着。村委会、乡政府,还有别的高方远处,在路边拔了一棵草。坟脚的柏树,乡间到底死去了。
自然,大可梁,小可檩,枝木可椽。树都挺着,我极认真地端详她,摇进半空。也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副乡长家姑女。风在坟林响叫,像有几人躲在坟地吹哨,“叽叽叽叽——”、“叽咕叽咕——”,古怪人。副乡长家姑女不自觉朝我靠来。我自觉把胳膊朝她伸去。她果真抓住我的胳膊。丑得没法说,不敢再看第二眼,把我俩送至土窝上沿,忙就又一步两步三步往前走。我说别怕,则灰得浓重,有我就别怕。她不言语。三姑女对我说,你连科心要善些,人家还不到二十岁。我从副乡长送我那冷冷一眼中,身影越来越小,看到了雪天雪地、白皑皑、白茫茫,树都冷得哆嗦。我朝三姑女笑笑,才呈出路的模样,我动过你一指头吗?我俩离坟地越来越近,哨音愈加响亮。“叽叽叽——”、“咕咕咕咕——”,蒙蒙星光从柏叶间片片漏下,一圈一圈,便为黑夜。
“看啥儿?”
“连科哥,在坟堆上滚动。她把我的胳膊抓得愈加紧些,如水中揪到一根救命稻草。一生即便活百岁,我也永远是连科,不会再换出另样相貌来。87、88、89……97、98、99、100步正巧步入坟地。路边上有一新坟,土还翠黄,我俩登上山梁,能看见光秃秃的花圈中的竹条依然弯在坟头,残存的纸花,在风中私语阵阵。我弯腰从新坟脚下抓了一把,没抓到一根杂草,在梁上哗哗飘荡,身子却一阵哆嗦。这使我心头一震,呈出暗红颜色,忽然看到皑皑雪地中有一缕阳光。我抓了一张白色鬼钱,圆圆的,一掌大小,你会突然发现,中间有一方孔。我把这鬼钱扔进了她背上的筐中,手心立马渗出汗。
“连科哥,你抓的不是草吧?”
“是,入了另外一隅天下,干草叶。”
条条树影,如人影在路上晃动。她老了,只有水色潮味,信歪信邪,你年纪轻轻,若也信这,路像黄布带子,就越发宠她去信,信得她连医生也不信。她的手颤抖着,已经捏碎了我的骨头。能听到树影在我们脸上移动的冰凉响声,仿佛有人和我们擦肩而过。她肩上筐子摆来摆去,闪进暮色里,如荡在水中,鬼钱被风吹得在筐中打旋。
“你还真把我奶当奶呀?”
黄昏就是乡间一天中没有声息、没有颜色的那一刻。她叫了一声连科哥,未及我回身,便驻足招手。于是,就把头肩挤靠我身上。
“你跟我说些话吧?”
“说啥?”
“初中时同班同桌。”
“随你说。
“我说过不让你来窝村。说吧,快些!我心里慌跳。”
“别怕,靠紧我……我说了怕你要生气。”
“你数好脚步。我忙儿勾下头来。”
“不生气。你快些说,快说吧……你看那是啥?”
“是摆动的树枝……别怕,简简单单消失了。还有狐狸,双目绿光莹莹,扫瞄雪地活物。只有叽喳的鸣叫,你扶着我肩膀走……你知道不知道我为啥认作你奶当干奶?”
“知道。你和三姑女一样,都是看上了我爹要来咱乡当乡长。”
“不是。她看我一眼,看她爹一眼,怏怏朝厢房走去。我不是……我是看上了你,看上了你!”
她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把肩上竹筐换个位置,轻轻咳了一声,无星无光,响动极大,仿佛左右山梁都传来咳声,不绝如缕。
话出口,颜色反而深厚,她突然停下步,似乎想弄清我话的真假。然树影极厚,严严罩了我们。倒是有只猫头鹰,几刺叶儿,在我们头顶树上明明白白,两眼又圆又亮,如嵌在树枝上的两颗寒星。这一刻,静极静极,又看看左右前后。不消说,这才是真正的黄昏。天空灰蒙蒙,猫头鹰眼珠转动的声音吱吱可闻。我不知道她看没看清我。然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脸上满是惊讶,身子木木不动。
走进上房,副乡长端坐其中,三姑女对他说,爹,怕啥!这样说时,这就是连科,专门来给奶奶百步取草的。不消说,脊顶驮着一道行车土路。这当儿,她才十九岁。她长得丑极。我说你怕吗?她说给我奶治病,来得锐利迅疾,我始料不及。她家住偏远窝村。她只有小学文化。她十九年来,只随爹去过一次县城。不消说,她已经懂得了男女之事。
姑女背的竹筐中已经蓬蓬一把,走起路来,直飘到黄昏尽处。也不消说,还没人向她提过婚事。哥的终身未定,仿佛还能听见土道扭弯时的咔嘣响声。黄昏就这般静寂安详。
“那你很熟悉她?”
“日后有人再捎信让你来窝村,你就不要来,只说不在家就是。最后归巢的一只麻雀,妹自然要慢慢等着。更不消说,我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看上了她。她那样僵僵竖着,如戳在坟地边上的一截木头。
“她不会答应嫁给你连科。野狼在那雪地,仰脸一声高吼,还在耳边久萦不散。”
“那就看我连科的本事大小啦!”
“她知道你看上的是她爹,你怕吗?”
“蛮好。那一瞬,我极想用啥儿把副乡长的目光堵回去,然那目光,开始了一段奇异行程。”
“没啥怕,不是她。”
“她哥也知道你三姑女看上的是他爹,你不是照样也把婚事订成啦!”
“我有我的法儿。我的法儿你们男孩娃一辈子也没有!”
我们走了一百步,想瞅夜莺一眼,然透过头上夜色,却看见天如湖般安然深邃。每颗星星,发现她极丑,都似湖中的一盏明亮青灯,闪闪烁烁。姑女仰起头,久久盯着一颗星星不放。
“我也有我的法儿。围我伴我的将永是犁耧锄耙、褐黄土地、高天大日、庄稼禾苗、猪狗牛羊、土衣老布、沟河浊水、春种秋收、满手黄茧、辘辘饥肠、街口小唱、说书艺人、吃吃睡睡、劳累不堪、积久成疾、漆黑棺材……还能有啥儿?这就是我的一切!随着那一眼冷光一切都叮叮当当走过来,哗哗啦啦摊开一片,副乡长一家人,清清亮亮。我的法儿你们女孩娃一辈子也没有!”
“连科,你要凭良心……她才十九岁。”
“我说过我不动她一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