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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枝(2)

“你得在这上边盖上县委、县政府的章。”

县长说:

“不光盖上章,我还要回到县上发一份红头文件通知各乡、各部、各局委。”

她问道:

“文件啥时儿发下来?”

县长说:

“这个月底。你可以在十天后去县上取文件。”

她说:

“我要取不来那红章文件咋办哩?”

县长说:

“你就穿着这一身寿衣去躺在我家里,可以穿着寿衣睡在我家床上去,再杀只红血公鸡埋到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前。”

茅枝婆算了算时日儿,距月底还有十三天,也就从那车轮子下边爬了出来了。

那大卡车就轰隆轰隆开走了,受活便落下一老满庄的寂寞了。

掌声久经着不息哩,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

夜深得和一夜枯井一样哟,月亮如一块冰样僵在了天空上。

绝术团在县城做了首场彩排出演后,那成功大大出了人的意料哦。

时日是原定在农历七月的初。因着三、六、九才是祥时儿,县长就把日子定七月初九了。图个九九大数儿。

农历七月初九的黄昏里,是受活绝术团最为难忘时刻的开始哟。县里的剧院先还冷清着,只寥寥几个人,坐在台下扇着蒲扇、纸扇除着炎。天气大热,白日里县城的沥青路都晒出黑油了,人走在那路上,鞋跟都被粘掉了,汽车轮子从那油上轧过去,发出撕揭皮儿似的热嘟嘟的吱啦声。人家说,有人在晌午那一刻热昏过去了,送到县医院冷水一浇就又醒了过来呢。还有人说,井冷水一浇,那人一热一冷也就死了呢。酷热的天,哪料到末了那剧院竟坐满了城里的人。因了是试演,并没有组织观众呢,只是县长让秘书通知办公室,让办公室通知有关部门去赏看。如管着发展旅乐业的旅乐局,如为节目编排下了工夫的文化馆和文化局,还有县委、县政府的有关部门和人员。其原定是有上百观众也就行了呢,可县长坐在台下前排中央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就都前呼后拥来了呢,依着职务、名分的次序坐了呢。剧院的电扇也都因着县长打开了。打开了,凉快了,陆续着人就拥着来了呢。因了不售票,在大街上闲散溜转的百姓们,竟都一群一股跑到剧院借凉了。

人便坐满了。

黑黑压压一片了。

闹闹哄哄把世界都给吵翻了。

县长是准时来了的,他一到剧院那人就鸦静了,像所有的人不是来看出演哩,不是借凉哩,是来等着县长到来呢。在这儿,县长已经不是在耙耧的风范了,他进了场,那剧院的人都立起身子鼓着掌,像北京城的大剧院里的人欢迎国家的领导进场一模样。其实呢,在这个县城里,柳鹰雀县长也就是皇帝哩,是一个国家的总统哩,百姓们起立鼓掌也都是日常的理,是早已形成的习性了。他就在那掌声中,满面红光地走进了剧院里,坐在了前面第三排的一号位置上,随后又转身,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儿,让接迎他的观众都坐下,把秘书叫到身旁耳语了话,秘书到台上说道了,台上的紧张便高涨到十分、十几分,乃至几十上百分。组织出演者原是县耙耧调剧团的专业人员哦,剧团解散了,他们的出演就变成谁家有红白喜事去拉拉唱唱了。几日前,忽然说县里要组办一个绝术团,演员都是耙耧山脉深皱里那个都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受活庄的残疾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断腿、小儿麻痹之类的乡下农民们,初时他们并没有过往心上放,横竖是县长说了呢,让来把他们节目的顺序认认真真编排一下儿,也就粗粗细细地编排了;让把他们上台的衣服颜色大红大绿地调配开,也就把红、绿、黑、紫调配开了。石秘书说让那叫槐花的姑女报幕吧,把槐花叫来看了看,个子虽小些,可她人样儿好,也就教着让她报幕了。说七月初九彩排哩,也就在这一日开始彩排试演了,知晓那台下的观众到剧院贪图的都是电扇的凉快哩。起原先,并没有十几分地认真着,可县长却突然来了哟。原先是说县长不来的,因为是彩排,说柳县长他有些感冒了,鼻子不顺畅,总像有根鸡毛塞在鼻孔里。说柳县长回到县上忙,说他只看正式出演就行了,哪想到他这一冷猛地就又来看彩排出演了。他来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也都来了呢。如此儿,这一场彩排就等于正式出演了。秘书到台上对那已经五十多岁的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说,县长喝了姜汤了,又来看这场彩排了,说柳县长说他鼻子有些齉,就不再上台讲话了,晚上还要召集县常委研究列宁纪念堂的施工方案呢,让你抓紧时间立马开场出演哩。

那团长就慌了手脚了,把耙耧的受活人集合到台子一角只说了三句话:一、在台上出演一定别紧张,要像在你们受活演那受活庆一样放松着;二、在台上一定不要看观众,一看观众你们就慌了神儿了,两眼只看着半天空儿就够了;三、出演完了呢,一定要向台下鞠个躬,县长就坐在第三排的最中央,鞠躬时一定要正对着柳县长,让县长觉得你们是向他鞠躬谢幕哩,让观众觉得你们是向全体观众鞠躬谢幕哩。到末了,最后把槐花单单叫到了一边儿,团长说:“你怕吗?”槐花说:“有点怕。”团长说:“不用怕,你是全出演团长得最漂亮的姑女哩,待一会儿我找人好好给你化化妆,你往前台一站,像一只孔雀样,台下的人一看你,就被你的漂亮吓住了,你不慌不忙说,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啥儿、啥儿就行了。”

槐花就红光满面着脸,朝团长点了一下头。

团长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一下,便让人去给她化妆了。

出演也就开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儿不高的儒妮子槐花,她穿了高跟儿鞋,蓝纱裙,脸上涂了粉,唇上涂了红,往台上一站,竟果真如一只刚离窝的小鹂雀。因为她穿了高跟儿鞋,她就不再像是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了,因为她还不算高,就都觉得她不是十七岁,而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姑女了。眼里汪汪着黑深深的亮,唇上挂着红润润的艳,鼻梁儿又细又挺,如了一柄刀子样,加上蓝纱裙,在酷炎的剧场里,她立在台上就如竖在那儿的一股儿风。这一下,也就把台下的人给一冷猛地惊着了,连县长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僵了呢。以为她小哩,没想到她的嗓子果真又细又甜哩,没想到剧团上原来那个报幕员只教了她几遍她就去了耙耧土话了,会了城里人说话的腔调了,一字儿一顿,有板有眼了,每一句一字,都如了从瓜果里流出的汁水了。

她先在台前立一会儿,一瞬儿默着用静压压场,末了就开口细甜着嗓子道:“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断腿跳远。”

报完幕,她就下去了,像一阵细风一样刮走了。刮下去团长就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像他自家的姑女意外地做成了一件大事情,又在她脸上摸了摸,在她身上拍了拍,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台子上的槐花一下去,便跟影儿样响起了一片鼓掌声。掌声后,第二道红绒幕布缓缓拉开来,像云散了,日出了,台上一片灯光明亮了。

断腿猴的跳,要说也并没啥儿稀奇呢,只是因了他自小少了一条腿,要靠一条腿走路、一条腿挑担、一条腿爬山,所以那腿就特别有了力气了,一跳老高老远了。可是呢,剧团的团长在独腿儿跳的节目里,加添了自己的主意哩,使那节目变得惊惊险险了。大幕拉开时,先由剧团那起初演丑角的小丑在台前扔着草帽儿,三个草帽轮流着扔,便总有一个在空中,两个在手里。这时候,就有两个人上台在小丑身后撒下了满地绿豆、黄豆和豌豆,红红绿绿一片儿,足有三铺席大,就开始让断腿猴上台从那一片豆上独腿一跃跳过去。在豆子以东靠台边一端儿,地上铺了两床花被子,以备断腿猴跳过去时落在被子上,拉着被子的是榆花,她也是穿了戏装的,抹了红脸面,涂了红嘴唇,被打扮成天真无邪的村姑模样儿,显出了讨人喜欢的样子呢。一边是活蹦乱跳的村姑女,一边是断了腿的人,那对比像花和枯草一样呢。不消说,跳将不过去,落不到那被上,就要踩在那豆上摔倒了,要摔得四仰八叉、筋断骨折了。剧院里满飘了一股豆腥气。出演节目在台上撒豆子,这也就比别的任何出演胜了一着了,连县长在台下都意外的满脸挂笑了。接下来,登场的演员竟是一条腿,左腿上的裤管一甩一甩的空荡着。演员是长相不佳的,可涂了满脸油彩呢,也看不出他的丑俊来,然那一条腿,也就把人吓着了。一条断腿的飞跳,县长他是知晓的,可观众并不知演员原来是断腿,这就又把观众惊着了。接下来,台上有人说,他一条腿能从那两米宽、三米长的一片豆上跃过去,说跃不过去,他踩到豆上的落果,就请观众们拭目以待吧。如此,观众就替演员捏了大把大把的汗珠了。从台下望过去,台上的断腿演员是那么瘦小哩,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哩,可是报幕员说他要从那一片豆上跃过去,说直了,这就是让一个断腿瘸子跳远呢,距离是三米远,九尺长,那是许多圆全人也是跳不过去的哟,可是一个瘸子却要跳过哩。剧院的观众们,顿时替一个瘸子紧张了,且断腿猴不知是真的担心那九尺的遥远哩,还是故意地表演啥儿呢,他用手去量了一下那距离,仿佛那距离超过了一寸远,就又把豆子往近处拢了一寸儿,让那边的被子往近处又靠了一寸呢。这当儿,榆花不轻不重地嘱托说:“你小心一点呀。”像有着万千的担心一样儿,断腿猴便默默着朝榆花点了一下头。于是哟,台下的人也就更为一个残疾这一跳揪着一份心思了。

可最终也还是要表演那跳跃豆地了。

灯光明亮得如同日头悬在台顶上。观众们也都屏住呼吸了,连县长也把靠在座椅上的后背朝前倾了呢,然后哟,有音乐响了起来了,有锣鼓敲了起来了,和勇士出征样,断腿猴就从台西拄着他的拐杖一瘸一跳跑了出来了,像一只少了腿的鹿从台西朝台东飞箭了。他的右脚落在台上是咚咚的音,如木槌砸在木板上,可他的左拐落在台上是叮咚的音,如石锤落在石板上。就这么响几下,人们看见一个穿了绿色练功衫、红灯笼式的练功裤的影子在台上半空忽起忽落着,一歪一斜地半跳着到了台上了,那拐杖就巧巧地落在那片豆的边上了。这时候,都看见他要摔倒的,人像歪脖子树样斜着了,可却忽然他借着拐杖的弹力就跳到空中了,跳过那片豆子,落在豆地那边的被上了。

台下先是一片唏嘘着,接续着死静一会儿,看见他跳过豆地落到被上了,也就一冷猛地一片掌声了。掌声白白哗哗,差一点把剧院的房梁都给炸断哩。县长的身子也是向前倾着呢,后来断腿猴跳了过去了,他的身子就端端坐直了,带头鼓掌了。他一带头鼓,那掌声就经久着不肯息下来,直到榆花又举着两块三尺宽、五尺长的木板走出来。那薄木板上是每一寸距都钉着一颗三寸长的钉,反穿出来也就是白亮亮的两块钉板了。起原先,人们还不知晓榆花是个儒妮子,待她到了台子前,就都看见她原是一个儒妮子,人小得像只麻雀儿。惊着她的小,就看见她把两块木板对接着放在那一片豆粒上,也都知道是拐子跳过豆地要跳一丈长的钉海了。因了这钉海已经比原先的豆地更长了,又是一片白亮亮的钉子哩,那台下便又一片哑然了。

一片惊异的目光了。

然断腿猴还是一瘸一拐地从那上空跳了过去呢。接下来的第三跳,更是了不得了呢。名字是叫了独龙过火海。台地上有了两张更宽更长的薄铁皮,铁皮上撒满了煤油和丢落满了沾了油的棉布啥儿的,一根洋火一划,就轰然一片了,满剧院都是火光了。在那火光里,断腿猴竟又一瘸一拐地从台下走上来,闭着唇,一脸毅劲儿地向观众鞠了一个躬,从台下讨求了一片的掌声后,他又瘸瘸拐拐地走回去,断腿鹿样跑出来,从那火海上空飞跳过去了。跳过去却是出了一件事故呢。因了他的右腿上是空荡荡裤腿儿,从火面上过去时,那裤腿竟就燃了呢。人落在棉被上,裤腿着了火,他便在台上哭叫了起来了。槐花、榆花们也都守在台边尖叫起来了。台下的人便都惊得从凳上站了起来呢。虽然很快地把断腿身上的火给扑灭了,可他出来向县长和观众谢幕时,那一甩一甩的空裤管却是没有了,留下一圈烧煳了的裤圈儿。

因了那烧煳的裤管,在台上的灯下显显明明着,因了台前的人还看见了他的半截腿如棒槌的头样露在黑煳的裤管外,且那棒槌似的断腿上还分明有两个被火烧起来的大燎泡,水亮亮在灯下闪着光,于是他谢幕、鞠躬时,那台下的掌声就越发地拼了命儿鼓着了。

所有人的手都鼓红了,把剧院墙壁上的白粉薄皮都鼓落下来了。

断腿猴谢了幕,瘸着走往台里时,那耙耧调的团长就在幕的后边等着他,一老脸的兴奋一老脸的笑,说断腿猴,恭贺你打响了第一炮,你要立马走红了,连县长都为你不停地鼓掌哩。断腿猴就对团长说:“团长呀,茅厕在哪儿,我尿到了裤上了。”

团长就立马扶着他往幕后的茅厕走去了,还告诉他说别紧张,正常哩,说他年轻上台出演时,第一次从台上下来也尿到裤上了。

无论如何说,大日子农历七月初九的试演是破天破地的成功了,从黄昏开始演到星月满天,那台下的掌声竟是没有断过呢。谁听说过一台绝术的演员都是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和哑巴?谁见过在台上摆几个木桩,有柳木、桐木、槐木、楝木啥儿的,那瞎子桐花一辈子不知道云是白的、霞是红的,可她用那拐杖一敲就知道哪是桐木、哪是榆木、楝木或椿木?谁见过一个瘫媳妇能在一片树叶、桐叶、榆叶,哪怕又薄又脆的槐叶上能绣出小鸟儿、绣出一朵菊花或梅花?谁见过一个小儿麻痹症的病娃儿,他把他的残脚儿一缩,能把他的病脚伸到瓶子里,能将瓶子当鞋穿,叮当叮当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正跑一圈,倒跑一圈,还能穿着瓶儿在台上转几个车轮身,翻几个斤斗儿?还有单眼儿,用一根红丝线,咳一声的工夫儿,他能纫下十几根针。还说那盲桐花,虽双眼失明着,可人样儿又小又漂亮;虽是个盲女娃,可她耳聪呢,一个剧院都静着,让她站在台子正当央的处地上,你从台子东边丢下一根针,她能听见是一根铁丝从台东落在脚地了,你从台西丢下一分白钱落在一块地毯上,她能听出是一枚钢镚儿落在一块布上了。有观众不相信她是盲女娃,以为她都看见了,上台用黑布蒙了她的眼,把一个烟盒撕碎从中半空丢下去,她竟听出有一片树叶从她面前打着旋儿落下了。

桐花的聪耳听音是那天试演的压台儿戏,因已有观众的上台掺和,那节目就到了高潮哩。到了高潮,一台出演便戛然而止了。报幕员槐花谢幕说,出演到此结束了,说出演时间比预定的超出了半个钟点哩,说演员和县里的首长们都该休息了。

出演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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