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我的曾祖父己国富土司奉诏攻剿远在云南的土匪张大脚板,沿途见到百姓纷纷戴着黄色头巾,要去参加什么太平军。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听说了几个重要的反贼头头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叫石达开的名声最为响亮,在曾祖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咸丰十一年,曾祖父又率军一举歼灭滇匪马荣先及其从属,军功卓著,声威大震,官晋二品,赏给二品顶戴。由于凉山再没有比曾祖父的二品更大的官,他不得不去成都受赏,便于同治元年冬天启行,沿途耽搁应酬,到了成都已经是同治二年。
曾祖父抵达总督府,骆秉章大人颁赏完毕,非常欣赏曾祖父的英雄气概,既然是蒙古远征军的后裔,祖上的玉珠迫土司又有皇室血脉,再加上曾祖父本人气宇轩昂、功勋卓著,便留下他在总督府住了几日。其间,正是川军与太平军在凉山鏖战的时候。一日,布政使刘蓉禀告军情,石达开欲过大渡河,届时太平军就将军直下,成都岌岌可危。曾祖父几日里见不到骆大人,本想与他告别,却听得战况紧急,便想多留几日,若要成都真有个闪失,自己的一百精骥,务必可以保得骆大人周全。骆大人当然明白曾祖父的心思,就让他留了下来,平日在书房相会。
一天,曾祖父应邀会面,骆大人却迟迟不来,曾祖父不识汉字,满屋的书籍只能算是一种摆设,倒是案桌上精致的文房四宝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在偏僻的山区里,曾祖父很少见到这样精美的制作,闲暇之余便独自赏玩起来。曾祖父心想人家骆大人多年征战,日理万机,真是朝廷股肱之臣。自己虽受赏识,也曾数立战功,可惜跟人家比起来,实是不值一提。骆大人文韬武略,为朝廷国家办事,自己只是一个小地方的区区酋长,平日里还沾沾自喜,真是井底里的青蛙。想到这些,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气血翻滚无处发泄,便拿起骆大人的画笔,在他案桌上作了一幅《猛虎啸山图》。昔日曾祖父在家时喜欢作画,尤其擅长画虎。为此,他还特意到海螺沟一带的深山中寻找老虎,仔细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和虎生活在一起以求神形兼似,没想到今天却正好可以用来表现自己对骆大人的景仰之情。等胸中的气血稍微平静下来,曾祖父的画也就作好了。抬头一看,正是皓月当空,掐指一算已是子夜时分,看来骆大人是不会回来了,曾祖父便悄然回房歇息。
第二天一早,骆大人来到书房,还像往日一样取出一部《朱子全书》,正想往案桌上放,却突然见得一只猛虎腾空而起,对他虎视眈眈,几欲吃人,吓得他惊叫一声:“杀虎!”守卫听得大人的尖叫,竟以为有刺客,全都冲了进来,只见骆大人瘫倒在地,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赶紧将他扶到茶座上休息。士兵们四下搜索排查,除了散乱在地上的书籍,实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
“大人所见何物,竟如此惊慌?”一个守卫问道。
“我……我好像,好像……看见一条……”骆大人一边喝着定魂的参汤,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一条……大虫,好大好大的大虫!”
守卫们都很奇怪,这书房内哪儿来的大虫,竟能将老爷吓成这个样子,于是问道:“大人,您素有眼疾,再加上近日军务繁忙,是不是看花了眼睛?”
“不可能,绝不可能。”骆大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分明是一条大虫,我亲眼所见,就算我眼力不好,这么大的虫子,我还是看得见的。”
“可是大人,我们已经排查过这里所有的地方,并没有看到任何您说过的大虫,究竟是怎样的虫子让您这样?……”
“杀虎!”骆大人瞪大了眼睛,咬着腮帮叫道,似乎仍然惊魂未定。
“虎!难道是老虎?”其中一个机灵的守卫反应道。
“是的,正是老虎,好大一只猛虎……”骆大人陷入回忆当中,看来那只老虎已经跑到了他的心里。
“老虎?”守卫们带着疑惑,这才想起老爷的书桌上确曾放着一幅虎图,难道指的是它?这些守卫平日里很少进入大人的书房,因为这里是大人经常议论军机、读书会友的地方,他最不喜欢别人干扰,所以里面有什么样的配置,他们更是不得而知。桌子上的那幅虎图,都以为早就放在那里,竟然全不顾及,没想到大人所说,正是被大家忽略的它。守卫将虎图取来,递给大人,说道:“大人所见的,可是这个‘虫子’?”
骆大人但见虎图,心中又是一惊,险些将参汤洒了出来;稍微定神,仔细再看,果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恰如刚才所见,真是分毫不差。大人指着画作,拍腿叫道:“正是此物,哎呀!我本眼疾多年,视力又不好,模模糊糊中初一乍见,竟以为猛虎再生,对我虎视眈眈,只听它大啸一声,蹦跳而起,竟要咬我,我就瘫倒在地了。”
“大人,我们可没有听见什么老虎的叫声啊!”一个守卫说道。
骆大人笑笑,伸手抚着胡子,也感到在部下面前有失颜色,难为地说:“你们哪里知道,昔日武二郎醉过景阳冈,恰逢猛虎欲吃人,竟把它当成了大虫子,一顿乱拳瞎打死。”
“这就是水浒英雄里武松打虎的故事,大人最喜欢的段子。”守卫们说道。
“正是,我刚才猛然受惊,竟以为老虎要吃我,我才大叫了一声‘杀虎’,于是你们就闯了进来。”骆大人说道,脸上的神色已经淡定下来。
“这幅画不是一直放在大人的案桌上吗?”一个守卫问道。
“哪里的事,昨天早上来的时候还没有,今天早上就有了,我自己的书房我还不知道吗?究竟是谁放在这里的呢?”骆大人疑惑不解地问道。
“平日里除了那个摩梭土司,就再没有人来过这里。大人总是军务繁忙,自从和太平军开战以来,哪里还有时间在书房会客?”守卫们说。
听守卫这么一说,骆大人方才想起自己昨天晚饭的时候约己氏土司来书房相会,摩梭士兵们不习惯成都湿热的气候,生的生病,思的思乡,都想要回去,他便想让土司着日起程了。后来刘大人急报,清军在前线败阵,他便和刘大人秉烛议军,将前线的战事做了新的部署,竟忘了约人之事。书房里除了己土司,再没有人进来过了,这幅虎图想必就是他留下的。想到这里,骆大人马上安排士兵去请土司大人过来。其时,曾祖父早已候在门外,因为总督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骆大人在书房内遇刺,现在情况不明,四处都有士兵在巡逻,他也赶紧跟了过来,正守候在门外。
曾祖父一进去,骆大人便牵着曾祖父的手赞道:“好一幅《猛虎啸山》,真是栩栩如生,虎虎生威,竟吓得本官惊动了全府的侍卫,土司好手笔啊!”
曾祖父一听,竟是自己闯下的祸,赶紧下跪给骆大人道歉。骆大人和颜悦色,立刻将他扶起,叫下人准备酒菜,二人就在书房里,他要跟己土司对饮三巡。
曾祖父问道:“大人何以知道这图的名字?”
“哈哈!虎踞雄山,精猛有力,啸而生风,群山为震,正是‘猛虎啸山’,得其意否?哈哈……”骆大人爽朗地笑着,拉着曾祖父的手问道。
“大人真是洞察秋毫,明台清亮,小人着实佩服!”曾祖父由衷地说。
“这些天来,前线战事吃紧,朝廷烽火连天。本官日不能思,夜不能寐,以致心神不宁,劳神疲役,更加我眼疾多年,不能视物,早上见得此画,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之间,竟似有猛虎狂啸而来,吓得本官失魂落魄,丢了颜色。现在弄清了本相,多日里的惶恐不安,郁积难耐,都被你的猛虎吓得全无踪影,实在是幸事,难得的幸事,解了本官心里长久的阴霾,岂不快哉!”骆大人拍着曾祖父的肩膀感慨道。
“大人过奖了,只是雕虫小技,没有贻笑大方,已是大人抬举,岂敢有所希冀,得罪大人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海涵!”曾祖父虽然谦虚,可内心却实在高兴。
“哪里,哪里,你是地方上一代豪杰,又是蒙古王朝皇室后裔,所带的人马个个精神抖擞,兵强马健,军纪森严,颇有蒙古遗风。而你又屡立战功,为我朝廷威震一方,大有一股英雄之气,为我等汉官钦佩。你的故事,我素有耳闻,见你之日,就已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遗。今日你之所为,又正中我意,除我陈郁,去我顽疾,幸哉幸哉,不亦乐乎!”骆大人说道。
曾祖父立马跪了下去,说道:“岂敢,岂敢,小人造次,没有惊扰大人,不受大人耻笑,已是下官之福。”
骆大人笑着扶起我的曾祖父,说道:“我都已经不以‘本官’相称了,你还何必以‘下官’自贱呢?”
曾祖父说道:“大人厚爱,下官景仰大人,想大人是一代名臣,礼容小人,能留小人多住几日,在家一睹大人风采,小人已是感激不尽。”
骆大人笑道:“你又何必?大家身为朝廷命官,都为朝廷办事,个人所在不同,要是让我去九所驻牧,恐怕我还……”
曾祖父立马打断道:“大人何出此言,就像大人这样,莫说在四川了,就是放到全国,也数不出个一二三来。”
骆大人说道:“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人生岂敢展望?自古多少英雄豪杰,浪涛千里,黄沙漫漫,我亦不过沧海之一粟,野马之尘埃而已。”
曾祖父说道:“大人身为一等朝臣,都如此谦虚,想我己国富,在九所土司时,多有狂放之举,孟浪之言,坎蛙之望,现在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下人酒菜备好,骆大人的书房里,二人一边赏画,一边饮酒。
骆大人说:“虎踞深山,自然雄霸一方,此乃理所当然,不应妄自菲薄;龙跃九州,云行雨施,天下祥和,只有当今朝廷才是真正主宰。你的胸中有一股豪迈之气,真是难能可贵、凤毛麟角,尤其没有受到汉文化的熏陶,几乎自然天成,璞玉本质,这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当然,你身上也免不了有土霸王的狭隘与狂妄,这是你身处大山所致,不为怪也。”
曾祖父道:“大人虚怀若谷,明察万里,小人实在佩服。昨日在书房内无所事事,又不识得汉字,漫卷经纶竟然无从下手,暗自惭愧。想大人文韬武略,谋略成于千里之外,决军机于素帐之内,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哪像小人一介猛夫,只字不识,惭愧,惭愧。小人素喜丹青,平日尤爱画虎。昨日在书房内,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心中感慨,著于画上,便成了这幅《猛虎啸山图》。”
骆大人笑道:“画虎者,须眼中有虎;虎有虎势,故身中得有虎骨;虎气生威,心中若无虎气,便是孬虎;虎神箕踞,行之于笔,方有画中虎虎如生;虎啸生风,山为之动,自然令人望而生畏。”
曾祖父心中甚是高兴,说道:“素闻大人墨宝难求,还望大人不吝笔墨,为小人的拙作题几个字来如何?”
骆大人笑道:“怎么不可以,这么好的画作要是不题,那这辈子就无画可题了。孟老夫子有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正是一种虎气。而《周易》又曰:‘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那么就给这《猛虎啸山》题为‘龙虎风云,谁主沉浮’如何?”
“当今四海风云际会,英雄辈出,大家龙虎风云,看他谁胜谁负!”曾祖父叹道。
“甚好,震我胸中士气,破他万里河山!”骆大人笑着跟曾祖父喝完杯中之酒,要曾祖父给他指明位置,他估摸着方寸,书胸中之锦绣,落笔走之龙蛇,题下“龙虎风云,谁主沉浮”八个大字,并亲自附上印章,又与曾祖父畅饮一通。
次日一早,曾祖父集结人马,告诉大家即日起程回府,又将朝廷的赏赐分了一些给他们,便都上街买东西去了。下午,曾祖父一行来到宽窄巷子,购了一些零碎东西,正要准备回去,却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孩子,孩子跪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卖身葬母”。摩梭人向来以母亲为大,现在听说这孩子为葬母亲要出卖自己的人身,曾祖父便上前问道:
“孩子,你为什么要卖身?”
在场的人都笑了,因为平日里“卖身”者多指女子,现在曾祖父这样问道,自然引起别人误会。曾祖父身边的小伙子见到自己的主子被别人嘲笑,便都冲了出来挡在曾祖父面前破口大骂:“你们汉人,不许笑。”曾祖父赶紧用摩梭语严厉地制止自己的武士,命令道:“大家不要作声,这是在汉人的地方。”汉人们搞不懂他们的语言,却都听说过有一种叫“倮倮”的蛮子经常到汉地打家劫舍,将抢去的人口贩卖到深山老林里充当奴隶,绝无生还惨不堪言。再加上摩梭人的皮肤又比汉人的黑,服饰打扮都是外族模样,竟都以为是“倮倮人”来了,慌张得尖叫起来,乱作一团,不少人还从家里拿出了棍棒和锄头,将曾祖父及摩梭士兵们围在中间。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官府,说是蛮子抢人都抢到宽窄巷子里来了。捕快一听,这还了得,立即召集了二三十个人马赶到现场。大家人多口杂,剑拔弩张,见到官爷来了,这才纷纷把手里的武器卸下。捕头紧张万分地看着曾祖父,他知道这些蛮子素来彪悍,干起仗来全然不顾性命,便立刻命令手下把他们包围起来,又暗中派人去搬救兵。摩梭士兵们个个拔出短刀,准备决一死战,倒是曾祖父一点也不慌张,却用汉语问道:
“请问官爷贵姓?”
“啊,这个……鄙人……邹……邹……二二……二虎。”邹二虎吞吞吐吐地说道,死死握住自己的刀把,随时准备进攻和防守。
曾祖父笑了笑,好生说道:“邹官爷不要紧张,有什么事大家好好儿地说!”
二虎一听,蛮子的汉话倒是讲得挺好,稍微放松了下来,仍然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说,啊,好说!”
曾祖父见他敌意稍减,便要求道:“邹官爷可不可以叫您的士兵稍微退后一点,离得太近容易擦枪走火,出了人命你我担当不起。”
二虎听了,觉得有理,本想就此下令让士兵们退后,可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兵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便马上改变了主意,说道:“你……你你,你的手,手……手里的武器……全部……统统放下!”
曾祖父没有听懂,邹二虎的话讲得太快,又因过分紧张,声音压得很低,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站在二虎后面的小兵便补充道:“大人说,先把你们的武器全部放下!”
曾祖父便让士兵们把武器全都踩在脚下,大家一一照做。邹二虎见对方将武器放下了,便挺直了腰杆,双手叉在腰上,松了松帽绳,额头上几粒豆大的汗珠哗啦啦滚了下来。二虎清了清喉咙,放大了嗓门高声喝道:“你……你,你们有……”可尽管他放松了许多,却丝毫没有改变自己口吃的习惯,“你们,有……好大的胆子,”看来他经常说这句“好大的胆子”,这唯一一句一点都不卡壳的话蹦了出来,“竟……敢,敢……敢在……在……这里抢人?……胆大包天,哼!包天了。”
官爷发怒了,没有人敢作声,摩梭士兵全都怒目侧视,紧张地看着包围着他们的汉人。曾祖父说:“邹官爷,我们好端端的在这里买点东西,怎么抢了人了?”
邹二虎赶紧说道:“谁说……的,说你们……抢人了,谁,说的?”他的口吃弄得大家也莫名其妙,究竟是说人家抢了,还是说人家没抢?或者在质问是谁报告人家抢了人?估计他的心里也有点迷糊了,他回过头去问那个小兵。小兵告诉他,先别说是谁抢的,带回衙门里,好好收拾一顿再说。邹二虎点点脑袋,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到了自己的地盘,谁还管他谁不谁的,便转过头来对曾祖父喊道:“走!全都带走。”说着就要让士兵们抓人,现场又乱了起来。
“且慢,谁敢动手?”曾祖父喝道,大家便都定了下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曾祖父。曾祖父继续说道,“邹官爷,说话抓人得讲凭据,你无凭无据就想抓人,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谁说没有王法?谁说没有法律?”一个汉官带着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说话的就是这个汉官,众人纷纷给他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