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这么好的天气不展露两嗓子,是不是底火不够了?”爷爷心情愉悦地对卦祖老爷爷说。
大伙儿都笑了。
卦祖老爷爷轻松地答道:“老爷,不是我老家伙不想亮刀子,而是怕开了刀年轻的小伙子就该找不到‘阿夏’了!”
所有人又笑了。
爷爷扭过头来,对都者眨一下眼睛:“暴烟子老汉要来一手,你们还怕他不成?”没等都者说话,小伙子们都不甘示弱地叫嚷着要跟老卦祖比上一比。卦祖老爷爷眯着眼睛取笑道:“嘴巴上的毛都还没长全,就要想学猫儿叫了!”
“大家听听,老花猫正在叫,喵喵,好不好听?”不知是谁蹦出了这么一句,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耳尔部家胖猪儿,嘴筒子造痒了!”卦祖老爷爷骂道。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到耳尔部阿扎拉身上,这小子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圆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今年正月初一土司家举行的成丁礼上,大家都笑他是个胖子,发起愣来的阿扎拉气得把踩在脚下的猪膘一口气扛到碉楼上朝着人群扔下来,哐的一声吓得底下的人们四处逃窜。老土司赶紧招下阿扎拉,让他和有着“瓜别第一勇士”之称的都者比赛摔跤,虽然他没能把都者怎样,都者却也没有把他怎样,然而他还仅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都者可都二十好几了。老土司很高兴,当众赏了阿扎拉一只小猪,从此他就有了“胖猪儿阿扎拉”的称号,并且以此为荣。见老卦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阿扎拉更加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歪着嘴摇着头,还要将脑袋甩几甩,笑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激得卦祖老爷爷想下马揍他。
土司府离龙洞河本来不远,也就一顿饭的工夫,眨眼间洗澡的队伍便来到了核桃树下的空地上。隔那里不远,有一个冲水的磨房,不知是谁家的老太太正弯着腰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她听人家说老土司来了,便要赶着过来跪拜。爷爷赏给她两个煮熟的鸡蛋,老太太的眼角立即挂上几滴泪珠。她并不满足,央求管家让她看一眼土司老爷:“我已经老了,快要瞎了,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巴巴的妇人吧!”
管家将此事禀告了爷爷,爷爷说:“那就带她来吧,难道你还要让我欺负一个老瞎子不成?”
管家带来了老太太,她拄着拐棍颤颤悠悠地跪倒在爷爷跟前,爷爷说:“起来吧!”管家很不情愿地扶起老太太,爷爷问:“老人家今年高寿?”老太太没有听清,管家便在她的耳边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爷爷刚才说过的话。老太太感激地看着爷爷,捏着干瘪的手指慢慢地说:“谢谢老爷,八十有三了。”
爷爷心想,老人家好记性啊,这么大年纪了脑袋还这么清醒。
“嗯,老人家已经年逾古稀,很好,很好!”爷爷又问,“那么,牙口可好?”爷爷的意思是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牙齿和胃口可还好?
大管家又重复了一遍。老太太点点头,两只眼睛泛着光,确认似的说:“很好,很好,吃得饱穿得暖,一顿吃三碗!”
“这样就好,下去吧!”爷爷的心里感到安慰。
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拄着拐棍朝磨房走去,过了一会儿爷爷又给她补充了一件赏赐:青布两匹。爷爷心想能用水磨推粮食的人家,定然是吃得饱的,只是她的衣服穿着实在有些破烂,爷爷便赏了她两匹青布。老人家得到这件意外的赏赐,跪在地上哭了。
还是把这些意外的插曲放一放吧,你肯定会问土司家的两位重臣师爷跟教头怎么没来,听听我的大妈是怎么打趣这段往事的你就知道了。
“唉,那年,师爷,他也来的。”大妈说的是师爷刚到瓜别的那年,土司邀他一起来洗澡,这个故事大妈也是从别的妇女那里听来的,不过经她这么一讲,就好像当时她也在场一样,“哎哟,害羞得跟个大姑娘似的…… 一看见女人脱衣服,跑都来不及。哈哈哈哈,跑什么跑嘛,有什么好跑的?难道只许我们女人洗澡,就不许你们男人洗澡了?这么大个龙洞河,还装不下几个男人和女人?”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大妈的笑声更是加剧了笑料本身所具有的成分。“……跑到山上躲起来,我们就在下边喊:‘喂!山上的,在看啥?有啥好看的?下来看嘛!”大妈学着那些妇女年轻时候的样子,大声地模仿。“嗬,惊怪!惊怪得很!女人们这么一喊,吓得他从山上滚了下来,还把腰给伤了,最后还是老马脚子把他给背回去的,是不?”在下游和男人们一起洗澡的卦祖老爷爷立即风趣地说:“就是就是,我一边走一边问他,师爷你怕什么?他说什么也不怕。我问他,那你跑什么?他说什么也不跑。我问他怎么把腰给闪了,他说路不好走。路不好走?哈哈,路不好走!”大家又都笑了。“我猜他是被吓的,不像是闪着腰。”大妈在上游说。“倒是真的被闪住了,路都走不了,千真万确,万确千真!”卦祖老爷爷快活地说。“汉人就是这样,规矩一箩筐一箩筐的,倒是先来的刘教头胆子大,要他一起洗他就洗了,后来被他那老顽固的师傅给训了几句。这么多年了,不是推这就是推那,再也不来了……”话还没说完,大妈的笑声又回荡起来。其实,摩梭人男女同浴也是有所区别,并不是胡乱地混在一起。比如最上游的是土司家的女眷和女家丁,接着是男眷和男家丁,下面才是男女混浴的百姓。然而“男女混浴”也不是真的混在一起,而是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彼此相互看得见而已,洗澡还是各洗各的。洗完澡已是午后,到处炊烟四起,人们开始准备午餐。有烤乳猪的,有烧羊腿的,有煮鸡肉的,有做各种美食的,再不然就只吃洋芋。
午饭后是精彩的马术表演,小伙子骑在马背上做出种种花哨的动作,博得姑娘们阵阵喝彩,这是个结交阿注的好机会,她们把心仪的男子记在心上,过年的时候织一根漂亮的腰带悄悄地送给他;小伙子们也拿出浑身解数,尽量展现自己应有的风采,不想在情敌面前失了颜色;土司也会分外注意,从中选择佼佼者作为卫队后备,让管家赏给他们一些纪念的东西。比如在成年礼上一举成名的阿扎拉就得到了一只赏赐的小猪,有了“胖猪儿阿扎拉”的称号,成为土司家的预备队,接受刘教头的训练,他的家人便免去了纳粮的义务。所以每当有这种表演的机会,总是有爱出风头的小伙子脱颖而出备受大家瞩目,他的家人也会因此沾光得到好处。老土司站在高处,评点了今天的英雄,赏给昔佐部甲次一根镶金的马鞭,赐给他一个“金鞭甲次”的称号。
爷爷问管家还有什么节目没有,管家说老卦祖有个请求,他想把祖上的弓箭传给一个真正配拥有它的人。爷爷点头表示赞成,自己回到核桃树下和家眷们待在一起。卦祖老爷爷来到土司刚才站过的地方,对着大伙儿说:“古语有言:‘不是知心的伙伴,不成自己的旅伴;不是自己的规矩,不合自己的心愿;不是自己的骏马,不知骏马的脾性;不是自己的土地,不会抬举自己……’我卦祖家是世袭的马锅头,祖上出了不少英雄,大小凉山也都名声满满,可惜到了我这一代不怎么争气,怕是要后继无人。”卦祖老爷爷停了停,取下背上的弓箭,当的一声弦响,只见箭镞穿过他身后的那棵核桃树,下面便响起一阵惊讶和赞叹之声。“古老的歌曲是这样传唱的:‘祖先居住的地方,一望无际的草原。’这把弓就是祖先从草原上传承下来的,一代又一代,直到我手里。我老卦祖不争气,生了个无用的儿子,这把弓就传不下去了。虽然如此,它毕竟属于我们那日人,见证了我们那日人的历史。老的终究会死,死了就没了,可是弓死不了,祖先的精神死不了。”
“对,弓死不了,祖先的精神死不了!”大家为老卦祖的讲话兴奋不已。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虎年最后一个虎日。我老卦祖的花猫胡子已经发白,跑不了几年了,以后就要看你们年轻人的。老爷也已经同意,我卦祖可以培养自己的继承人了。刚才有一头小猪在路上拱,哼唧哼唧,嘴筒伸得老长,现在老花猫要考验你们,可别当着众人的面放哑炮!”
卦祖老爷爷的话激得阿扎拉大翻白眼,喝道:“来就来,哪个怕哪个?怕了就不是耳尔部家的儿子!”
“不是耳尔部家的儿子,难道是我家的儿子?”不知道谁打趣了一句,大家又笑开了,到处是一片快活的气氛。
我们摩梭人喜欢斗嘴,名为“骈嘴劲”。小伙子说话不幽默是不行的,同样被人看不起。阿扎拉在这方面显然差了一点,不过他用自己不可一世的态度弥补了一切,同样让人觉得即使口才不好他也还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听了别人的打趣,阿扎拉马上反驳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驮驮就知道了!”阿扎拉把“拉出来遛遛”改成“驮驮”,一来不想跟老卦祖一样,二来也突出了自己力大的优点。刚才得了赏赐的昔佐部甲次现在更是跃跃欲试,风头正旺。小伙子们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想展示自己的才干。
“好!这才有我们那日人的英雄气概!”卦祖老爷爷赞道。
第一个回合赛的是“火气”:选手们要将一袋泥土抱起来跑到赛马场那头,解开系死的绳子,将泥土倒进准备在那里的空袋子里,系紧新的袋子再背回来。小伙子光有力气是不行的,还需要有火一样的热情,火一样的灵巧,火一样的积极向上,火一样的干脆利落,把这些优秀的品质结合在一起就称作“火气”。比赛分成五组,每组十人,得头一、二名者胜出。
阿扎拉最恨的是卦祖老爷爷把他分在了最后一组,轮到他上场大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观看,一点欢呼的声音都没有了,这让阿扎拉心里一个劲儿责怪卦祖老爷爷这只老花猫处处针对他。想起自己刚才站队的时候还使劲儿往前靠真是后悔,恨不得跳起来拔光他的胡子。何况平常跟他作对,处处看不起他的甲次和古果塔都在前几轮得了第一,更是气得他咬牙切齿,轮到自己上场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要表现一把。本来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突然跳出来说:“慢着!”他要再加一个袋子。所有人都很惊讶地看着他,这家伙简直把嘴巴歪向一边,看不起所有的人。卦祖老爷爷应他的要求,多给他加了一袋泥土,多放了一个空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