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是从搬家的队伍刚刚抵达官寨的大门口时开始的。官寨外面炮声不断,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有着三层楼高的官寨大门。大门用两层木板钉成,每层六块,每块厚三寸,宽一尺,高一丈六;大门开启时,每扇门上排开四个汉子,弓着背弯着腰用力地向前推进,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大门的两侧各有一扇偏门,不用下马也能从这里进去,但今天是特殊的日子,自然不会使用它们,大家便聚集在大门外面等候吉时的到来。我们还看见大门两边各有一个五层楼高的石块砌成的碉楼,楼身有规则地布满枪眼,正好可以辐射到整个土司府。大门顶上有一根雕花的梁柱,梁柱正中悬挂一块牌匾,五个烫金大字赫然醒目:“瓜别土司府”。牌匾两头各支着一根从松树上砍下的树巅:主干上生出四个分枝,意喻中间和四方,象征着土司的基业就像松柏一样长青。牌匾上挂着经幡,周围插满柏枝,一条长长的红布贯穿其中,两头分别系在两边的门柱上。门柱由四根两两重叠的柱子组成,压在两个结实的柱础上。柱础像鼓的形象,由一块巨大的石礅雕成,上面刻画着精美的图案,显然不是出自本村的石匠之手。大门开启后鞭炮声仍然没有完毕,此时兰波戴着法帽摇着法铃端着香炉从里边出来。碉楼上顿时吹起牛角和海螺,一个汉子在广场正中拼命擂鼓。百姓们欢呼雀跃,为这座雄伟的建筑惊讶赞叹;土司的家眷们兴高采烈,喜悦自豪之色溢于言表。
兰波使了个眼色,大管家高声吆喝:
“吉时到,禀请老爷入府!”
鞭炮声再度响起,兰波持着经咒摇着法铃端着香炉走在前面,爷爷带领大家骑着马跟在后头。今天的兰波一袭新衣,法帽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显耀,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达巴的装束,上面束着五块精致的彩绘,绣着精美的图案,但是兰波距离我们太远,无论我怎么移动身体都不能清晰看见。
“娘娘扎嬷,那上面是什么?”我指着兰波的帽子问道。
“达巴的护法神啊!”扎嬷煞有介事地说。
“不是有五个吗?”我问她。
“是啊,第一个是天上的神,第二个是专管鬼的神,第三个是母鲁阿巴笃,第四个是达巴的画像,第五个是住在山上的狮子。”扎嬷说完还做出一副狮子扑食的模样,瞪着眼睛张大嘴巴。
“狮子?”我问扎嬷,心想狮子能跟达巴扯上什么关系。
“因为狮子是达巴的助手,达巴驱鬼时狮子就会跳出来把鬼吃掉,所以狮子的画像也被并列在神的高度。”扎嬷说。
我点点头,再次朝兰波望去,这时我又发现另有两条特别的布带飘在法帽两侧,我知道那是达巴跳神时的耳朵。有了这顶漂亮的法帽,兰波不论是走路还是跑步,是屈蹲还是跳跃,都显得非常威风。我们进了大门,官寨内的景象便一一呈现在众人面前。广场的两侧是两排马厩,一次可以关上数百只马匹。马厩后面紧靠着围墙有一排平房,以广场为中心形成了对称的两面。平房顶上用泥土夯实又贴了石板,成为一个光滑的平台;站在台上围墙只齐胸高,这是官寨里一个重要的攻防阵地。两排平房除了战略地位以外还有别的用途——饲养土司府随时可能使用的牲畜,所以一边关着猪和鸡,一边蓄着牛和羊。马厩的中央和两头各有一间屋子,中央的两间储备马粮,靠边的四间堆放干草。这是父亲亲自设计的,他的目的是想让土司的骑兵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集结起来做好进攻或防守的准备,不像从前那样需要安排头人挨家挨户前去派遣。广场的地表铺着石板,马蹄踩在上面嘚嘚作响。大队人马来到广场中央,爷爷跳下马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下了马,十几个家奴跑了上来将牲口牵到马厩里去。
广场中央设有一个高台,刚才还在那里的大鼓已被人抬了下去。台上立着一根柱子,上面飘着一面大旗,旗子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己”字,字的周围用丝线绣了许多飞舞的龙。旗杆下方放着一张长长的供桌,桌子上撒满了碧绿的松针,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祭品。兰波将香炉放到供桌中央,往香炉里换了新的炭火添了新的柏香,香炉立即烟雾缭绕一下子精神起来。兰波点燃松明,焚烧祭坛下面的松枝,一股股浓烟在广场上升腾飞散。太阳正当顶上,兰波从祭桌里取出旗子,青冈木做成的旗杆一尺来长,有箭头的一方系着红、黄、蓝三色布条,这正是摩梭达巴所独有的日月旗。兰波将日月旗握在手里,往供盘的三个酒碗倒满了酒,漫出的酒液浸入供盘内盛着的荞麦里,接着将一个木雕的神像插入麦子中,立在酒碗前面,上面雕刻着各种神像。
兰波举着旗子摇着法铃唱道:“生命是上天给的,启明星也是上天给的,太阳和月亮还是上天给的,日月的光芒永远照在我们身上。天上有三十三神,地上有二十八神。今天达巴来请神,请到天地所有神。”兰波的旗子一挥,站在碉楼上的两个汉子各自开了一枪,大家为之一震,枪声回荡在山谷之间,过了半晌才渐渐消逝。这时吹牛角的汉子换了海螺,使足浑身力气挣得满脸通红,悠扬的螺声传到远方,回声与去声在空中相和,仿佛有了更多的海螺同时响起。
兰波喊道:“有请保佑家庭之神。”
大家回应:“阿依冉巴拉!”碉楼上传来两声枪响。
兰波又喊道:“有请保佑牲畜之神。”
大家回应:“尼鲁侬嘎拉!”又是两声枪响。
兰波再喊道:“有请保佑土地及庄稼丰收之神。”
大家回应:“吉汝瓦嘎拉!”
最后两声枪响之后,海螺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余音在遥远的山谷里轻轻荡漾。广场上只有兰波的法铃还在叮叮哐哐响个不停,大家都静静地等候兰波的指示。正在这时他的儿子小兰波端着香炉围着我们一家转了起来,三圈之后兰波向大管家点了点头,布耳佐便高声唱道:“香烟袅袅,福禄绵绵;日吉时祥,薪火相传。禀请老爷入公门!”
师爷从人群里走出,双手托着一个黄色丝绸的包裹,大家就跟着师爷上了广场的台阶来到土司府正中的大殿。他将包裹放在大殿的案桌上,朝着北边三跪九叩,接着打开包裹,里面装着一块玉石雕刻的大印和一张折叠在一起的信纸。师爷转过身来对爷爷唱道:“拜受!”我们全家跪了下去,师爷高声唱道:“我大清受命于天,臣万邦于四海之外六合之内,航海梯山,重译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乡风慕义,使率其属,奉其地舆山川以献,而纳贡投诚焉。”师爷朝北方拱拱手,又对爷爷拱拱手,继续说道:“吾皇嘉其诚,封九夷之长为九土司,曰安抚司、抚彝司、长官司、土千户、土百户,秩有差使食其地而抚其夷众,胥归于县令而管辖之。既庶既富,生息蕃滋。新府既成,大吉大利,禄位高升。再拜!”全家人朝着印信三跪九叩,拜完后爷爷将印信供到大殿的神龛上,徙印的仪式便结束了,以后这里就是土司办公的地方。从前土司家办公、吃饭、烤火全都在老屋的正房里,新府将之分开,管这里叫公堂。
公堂里最为引人注目的,要数我的曾祖父己国富土司留下的一块屏风,上面清晰地保存着他的真迹:晚风中仰望星空的麒麟,眼里倒映着天上的月牙,远处的河山缥缈,麒麟的眼神充满了悲哀。曾祖父想要告诉他的儿孙,麒麟象征我们土司,虽然它梦想着吞月,却是永远也做不到的,所以他给这幅屏风取名为“麟儿守月”,用以告诫自己的子孙千万不能有非分之想。正对大门的屏风后面有一个小门,从那里出去穿过庭院可以直通土司府的正房。今天却不从这里进去,而是跟着管家出了公堂的大门绕到后面的庭院。兰波已在那里做好安排,在他的指示下两个家丁分站在正房的门口吹着海螺,古老而悠扬的螺声很快在各个房间里回荡起来。
兰波摇着法铃念起《祭祖经》,四个小伙子扛着从老屋里卸下的神龛来到正房安上,这是摩梭人搬家时最为重要的仪式。祖宗不安宁,儿孙就不会安宁;神龛不安定,家庭就没法安定。所以,祖宗的灵位到了哪里,儿孙的魂魄也就到了哪里;家里的神龛定在了哪里,摩梭人的家就安在了哪里。土司家的神龛在达巴庄重的法会上,安装在新府的正房里,我们的家才算真正搬了过来。安好神龛,一家人聚集在正房里,扎嬷的女儿优珠米背着一桶水从正门进来。同时,老书记官都哈的儿子都者点着火把从后门进来,他们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在火塘边相遇。优珠米把背来的水倒入锅里,都者用老屋的火塘里引来的火将正屋的火塘点燃。按照古老的规矩,背水和点火的人都必须属猴,因为猴群居在树上,就像家人生活在一起,所以用这种属相的人点火最为吉祥。
点燃火塘之后,兰波念着《斯布土经》,举着火把在屋里的各个地方转来转去,将火把丢进火塘,用柏树枝蘸着水也像刚才那样围着屋子洒了好几圈,再将柏枝插到神龛上。又过了好久兰波才回到上火塘,示意可以铺松针了。管家叫来两个家丁,很快就将屋里铺上了一层碧绿的松针。房间里立即凉爽起来,充满了松香的清新,仿佛来到了广漠的草原,回到了我们久违的故乡。外面响起海螺,兰波敲着法铃念起《升火经》:
东方摆放着木墙的基石,
南方摆放着火墙的基石,
西方摆放着铁墙的基石,
北方摆放着水墙的基石,
中间摆放着土墙的基石。
嘎子生巴大神东边点火,
那采除尔大神南边点火,
玛补子汝大神西边点火,
瓦赛肯巴大神北边点火,
冲翁生古大神中间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