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道,官寨仍沉睡在黎明前祥和宁静的梦中。天还没亮,我那住在正房里的奶奶已经起床。奶奶不能行走,年轻时双腿就已残废。为了方便奶奶的饮食起居,家里专门在上火塘边放了一张供她休息的木床。摩梭人古老的传统,每一个家庭每一天的生活都要围绕家里的老祖母展开,我们土司家也不例外。奶奶借着火塘里还有些许星火的隔夜柴发出的亮光,摸索着下得床来将一块昨天夜里备好的松明投入火中。炭火烤出松油翻出滚滚浓烟,终于在某个焦灼的状态下剧烈燃烧。奶奶往火塘里蓬好足够的柴,渐渐地火光照亮了整个堂屋。环顾四周,火塘前面是被柴火熏得漆黑的贴着墙壁的高台,上面供奉着给祖先们享用的祭祀。高台的侧面立着茶柜,柜子里叠放着整洁的茶具和各种饮食调料。火塘之上接近房梁的地方有一个装饰精美的神龛,里面燃烧着常年不灭的酥油灯,寄放着祖先的灵位。每天早上爷爷都会用一个黄铜的香炉盛着炭火,盖满柏香放到神龛上,松柏掩映的神龛立即变得烟雾缭绕,爷爷就会在下面念念有词,祈祷的无非是人丁兴旺、六畜平安、五谷丰登、百姓安宁之类,让土司家越来越强大的愿望。
火舌舔着锅庄上的茶壶很快将茶水烧开,水在壶里翻腾欢快地顶着盖子发出噗噗声响,屋里渐渐弥漫开茶叶的清香。奶奶从背篓里取出洋芋,有的烤在炭火上,有的埋在炭灰里,有的放在火塘边。当壶里的茶水完全沸腾并冒了出来,奶奶就会往茶筒里放进茶面和酥油,加入少许盐巴,将竹制的漏斗放在茶筒口,把煮好的茶水通过漏斗倒进茶筒,哗啦哗啦打起酥油茶来。侧屋里的爷爷听见奶奶打茶的声音也就起床了,使劲咳出昨天夜里积聚在胸口的黏痰。外面隐隐约约听见响动,偶尔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鸡叫过二道,住在土司府下面的家丁们也开始活动起来了。
爷爷来到上火塘,奶奶从自己身后的柜子里端出一盆煮熟的羊肉,扒出炭火将肉烤在上面。她把打好的酥油茶倒出小口尝了尝,觉得盐味儿还淡了点儿,又往茶筒里放了盐,呼哧呼哧又打一遍,再倒出小口,估计是味道正好,便给爷爷倒了一大碗。白花花的酥油茶从茶筒里淌了出来,散发出诱人的奶香。爷爷喝着茶,嗓子也就舒服了,不再使劲咳嗽。烤在炭火上的羊肉发出嘶嘶声,羊油滴进火里翻起一阵白烟,烤肉的香味霎时散发到每间屋子里。过了一会儿其余的家庭成员也都陆陆续续起床向着火塘靠拢,这样全家人就围坐在一起吃起早饭来。每天早上的这个仪式必不可少,没有外人的参与,只有土司一家围坐在一起。中午和下午可就不一样了,总要分成三批:先是爷爷陪着客人,其次是土司的家眷,最后是大总管、大头人和服役的家丁家奴们。
土司的后代不允许睡懒觉,到了爷爷更是如此。虽然土司不用干活,土司的家人不用服役,但是爷爷说懒觉睡多了终究不好,所以大家也都习惯了早起。然而,每天早上这隆重的早餐和所有这些土司家的习惯只有我是个例外。当我还是个婴儿,奶奶也曾喂过我吃这些东西。跟家人们吃的一样,她将洋芋掰成小块喂我。我胡咽乱吞一阵,不到中午就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接着就开始毫无休止地腹泻。不管是在被窝里还是被人抱着,就是止不住停不下,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常常让人感叹进食的远没有排泄的多。严重的时候就如我们的汉人师爷打笑道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黄河’落九天。”所以大家给出的结论是,小阿龙佐不能吃洋芋,因为屡吃屡泻分毫不爽。至于为什么不能喝酥油茶,那是我母亲说的。她说:“这孩子喝了酥油茶,整夜整夜清醒得要命,简直跟夜猫子似的吵得人睡不着觉。”长大后我也还可以从别人的顾忌里看出端倪,有一回我去后所土司家看望我的姐姐,刚要喝茶的姐姐便用她那特有的紧张不安的表情望着我。要不是我告诉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弟弟那敏感的身体已经变得迟钝,不再像以前那般娇气。姐姐才哈哈大笑起来,一如我小时候见过的样子。因为我是土司家最小的孩子,得到的优待是可以不像哥哥姐姐们那样早起,更何况我都四岁了才学会走路。
每当家人们围坐火塘享受美味早餐的时候,我就习惯地躲在被子里偷听他们说话,而且以此为乐。每天早上,那个动不动就笑得最大声的,隔着土司家宏伟的官寨跑到大街上都能清晰听见的那个人是我的大妈。大妈喜欢拿别人的话开玩笑,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咀嚼起什么话来都会觉得特别有味儿,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供她发挥以博取众人欢笑的。譬如你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牛打死马了。”她马上就会夸张地大笑,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你:“牛打死马了?”接着你又说:“马打死牛了。”她仍会哈哈大笑,望着你问道:“马打死牛了?”总之,她能将这些无聊的东西尽量有趣起来,不管你说一句什么无关紧要的话,她都可以找出几大箩筐的笑弥补这些话原本的空虚与无聊,起到把海绵浸到水里的作用。长大后我才渐渐了解到,曾是左所土司掌上明珠的大妈从小就被关在土司府里,接触的都是些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话婆子,她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将最最无聊的事情变得最最有趣,还以此作为她们最大的本领和最值得炫耀的资本。
早在很多年前就有几百公里外的县太太,因为在宴席上悄悄放了一个屁,在她们看来已是雷声滚滚惊天动地了。几个月后从左所辗转万里来到盐源的流言传到县太太耳里,她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次的宴席上干了这样的事,竟至于震动了左所那样偏远的地方。然而这种无关紧要的情况实在太多,以至她忧思伤肺病倒在床,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外出宴客。这小道消息又经几个月的辗转来到左所,她们更是将之看作前所未有的奇闻逸事:县太太竟为屁事感到羞愧病倒在床!霎时间左所土司就准备好苍蒲、贝母、天麻、人生、鹿茸、虫草、蜂王浆等遣人给县太太送去。
县大人感激涕零,这个宦旅他乡的汉人,在这西南蛮荒之地竟受到部族首领如此的关怀与爱戴,感慨系之潸然泪下,兴致所至赋诗作答。诗曰:
人生何处觅仙寰,到此真教俗虑删。
松柏深生青嶂外,楼台高出白云间。
官绅共享鱼盐乐,夷汉同居远近环。
愧我培风无善政,年年偕友赏名山。
这就是大妈年轻时候的逸事,曾在九所地区广为流传,堪称土司家的一段秘史。后来我那年轻的父亲去给木里活佛拜年,恰好遇到左所土司也带着他的女儿。大家在木里碰上,彼此又是亲戚,所以相处得十分融洽。左所土司回去不久就差人给爷爷送来一幅画:小鸟嘴里衔着桃叶,由桃树飞往李树筑巢;李树的颜色比桃树深;两棵果木全开满了花儿,嘱明要让老土司题诗。爷爷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些,让人找来我们的汉人师爷。陈师爷一看十分高兴,也不说话只是摇晃着脑袋傻笑,让人备酒上菜。
师爷和爷爷对饮三巡,双方喝得满脸通红,酒酣之际笔墨伺候,师爷题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接着叫来左所土司的信使,将画作收好,让其回禀自己的主子:“过几天,我们老爷就会亲自过来提亲!”
爷爷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赶紧问道:“师爷,你这是……我们要跟谁提亲?”
“恭喜老爷,”陈师爷故作神秘地说,“您就快有儿媳了!”
爷爷更加不懂,自己的小舅子送了一幅画来,怎么自己竟有了儿媳?师爷一边喝酒一边指着桌子,刚才他就是在那里给画题词的。
师爷说:“老爷,刚才那两棵,可是什么树?”
爷爷想都不想便回答到:“桃树和李树。”
师爷说:“此树非桃,彼树非李;桃可以为李,李可以为桃;正是桃中有李,李中有桃。老爷可知为何要把桃树和李树画在一起?”
“你们汉人的东西太复杂,”爷爷显得有些生气,“我一个摩梭人又怎么搞得懂?”
师爷正在兴头上,平时很少有如此的雅兴供他发挥,便分外珍惜这样的机会,说道:“老爷您看,”这时候画已经被送走,师爷指着桌子,“两树紧密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知这是为何?”爷爷摇摇头,表示不知。“这就叫‘连理’,”师爷点头说道,并且伸出他的一根手指打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正所谓‘德至草木,朱草生,木连理’,意思就是异根草木枝干连生,左所土司想与我们瓜别联姻。”
听了师爷的分析爷爷感到惊讶,问道:“我夫人不正是他姐姐么?”爷爷这么问也是有道理的,按祖宗的规矩土司的后代只能和土司通婚,以保证血统的高贵、纯正,所以九所土司基本都是亲戚,有许多还是亲上加亲。比如左所土司正是我奶奶的弟弟,如今姐姐的儿子要娶弟弟的女儿,就叫姑姑家的儿子娶了舅舅家的女儿,正是亲上加亲。虽然如此,姨表之间却是不能,会受到所有人诅咒,生下来的孩子也会长着猴子一样的尾巴。
“老爷,左所土司的意思是要你们‘青上加青’。”师爷说。
“我们……亲上……加亲?”爷爷满脸疑惑。
“正是,您还记得吗,李树的颜色要比桃树的深?”师爷说。
“我当然记得。”爷爷回答道。
“那是为什么呢?”师爷反问道,他的笑容充满深意。
“这你得去问那个绘画的人,准是他分不清深浅,把两棵树的颜色画得不一样了。”爷爷狡辩到,因为他觉得自己着实不懂,可又不想显出真的不懂。
“不见得吧,”师爷说,“桃树的颜色本该跟李树的一样,但为什么李树的颜色偏就深一些呢?而且……”师爷仍在絮絮叨叨,想要举出各种他所谓的例证。眼看这个汉人又要没完没了,爷爷便打断道:“哎哟,师爷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赶紧说。”
“那好!正是因了那只鸟儿,它衔着一片桃叶飞到李树上,李树的颜色就变得深了,这正是‘青上加青’。‘青’者‘亲’也,‘小鸟’者‘小女’也。左所土司的心意乃是:将女儿嫁给瓜别,两家人亲上加亲。人家用心良苦,老爷可要明理啊!”师爷笑着说完,一口将酒干了下去。
“原来是这个意思!”爷爷一边点头一边琢磨师爷的话,觉得甚有道理。
“老爷可以尽快安排聘礼了,人家的闺女可还等着咱们的消息呢!”
“我马上让管家安排一下……”爷爷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一听人家是这么个心思,便想赶紧行动了,再说孩子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有往来,成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等等,”师爷好像想到什么,突然打断爷爷的话,“这里面大有文章,应该还有故事。老爷可曾记得桃树和李树的颜色画得比平常更深,还都开满了花儿?”
听师爷这么一分析,爷爷的兴致也被钩了起来,与师爷对饮着说:“有意思,很有意思,你说说看。”
“这里面有个典故。”师爷得意地说。
“典故?”这东西爷爷就更加不懂了。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师爷摇着脑袋慢悠悠地诵道。
“什么意思?”爷爷好奇地看着师爷。
“赞美这桃花和李花开得美丽灿烂。”师爷笑道。
“你们汉人真了不起,尽搞些别人看也看不懂,听也听不懂的东西。”爷爷喝着酒说,“要照我的意思,直接说了就成,还等什么拿起笔搞这搞那……”
“我看这事不简单,这幅画不是左所土司所为。”师爷想了想,断定地说。
“那是,”爷爷想起自己这个快活的小舅子笑着说,“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连汉话都说不圆范,难道还会舞文弄墨不成?”
“由此看来,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师爷的表情透露出一种神秘。爷爷十分好奇,他也很想知道故事背后隐藏的秘密。只听师爷朗朗有词地念道:“‘德至草木,朱草生,木连理’,左所瓜别结连理;‘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钟律调,音度施,四夷化,越裳贡’,此乃教告之义;‘朱草者,赤草也,可以染绛,别尊卑’,可以有先后;‘甘露者,美露也,降则物无不盛者也’,恰是龙洞河之水;‘醴泉者,美泉也,状若醴酒,可以养老也’,正如瓜别辖地上闻名遐迩的名酒‘龙头玉液’和‘金河琼浆’;‘民有得而上之者,成王访周公而问之,公曰:三苗为一穗,天下当和为一乎!’”尤其是这句“天下当和为一”,师爷闭着眼睛摇着头反反复复沉吟良久,一连念了多次。爷爷见师爷如此陶醉,也不去打扰,派人找来大管家布耳佐,吩咐他准备聘礼的事宜。师爷制止道:“不着急,事情有蹊跷。”爷爷唤回管家,布耳佐弯着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师爷才恍然大悟似的说:“聘礼需备两份!”管家感到不解正想要问,却被爷爷赶先问道:“怎么又变成两份了?”
“哈哈哈哈,”师爷笑得像个孩子,“老爷,您可知道我们盐源县共有几位秀才?”
爷爷说:“一个,那就是师爷了。”
“不对,”师爷纠正道,他很认真地竖起两根手指,“是两个,不过另一个是举人。鄙人是秀才,他却要高鄙人一等。”
“那么师爷的意思是,”爷爷停了停,他已猜到了答案,“难道给左所土司作画的是县大人不成?”
“正是!”师爷高兴地拍着大腿兴奋地说。
“难怪难怪,师爷分析得有理。”爷爷说完又感到不解,“只是,这画怎么会出自县大人之手呢?”这时站在旁边的大管家说话了:“老爷,听说县太爷和左所土司的关系非同寻常啊!”
“怎么个不寻常了?”爷爷问道。
“几年前县太太因流言致病,左所土司第一个给人家送去各种补品和药材,县太爷感动得写诗回赠,一时传为佳话。”大管家说。
“竟有这事?”爷爷皱起眉头,他确实未曾关注。
“都是小道消息,”大管家恭敬地回答,接着又补充道,“此事曾传得沸沸扬扬,引起各所土司都在暗中巴结讨好,怕是不会有假。”
“那为什么要准备两份聘礼呢?”爷爷还是不解,他问师爷。
师爷喝完酒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大的脑袋摇晃不停,他对爷爷说:“‘连理’的典故出自东汉大儒班固的《白虎通·封禅》。县大人的意思是要‘德至八方’、‘四夷化’,所以他从中‘连理’,将左所土司的女儿配给瓜别土司的儿子。当然作好了画要来赋诗,是想考验我们瓜别是不是出人才。先土司己国富大人素以绘画名闻朝野,曾以一幅《猛虎啸山》震我边军士气,深得总督大人喜爱,所以县大人也用同样的方法向土司家致敬,给我们送了一幅画来。左所土司急着嫁女,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年龄尚轻,便让县大人赐婚。县大人想出这个办法,不由他自己出面,而是让给左所土司,很明显不想贪这做媒的名声。我赋的诗正好与他的画相对,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答应了要去娶左所土司的女儿,感谢他一番好意,并祝福这对新人幸福快乐。所以在准备聘礼的时候一定要准备两份:一份给县大人这个媒人,一份给左所土司这个亲家。”
爷爷终于明白,笑着说:“师爷分析得有理,我不懂你们汉人的之乎者也,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给左所的那份,按摩梭人的规矩来……”师爷说,“至于给县大人的那份就必须特殊点,备‘通衢之家’十年陈酿的‘龙头玉液’和‘金河琼浆’一坛,是乃‘醴泉’;土司家自制的苏里玛酒一锅,此乃‘甘露’;两套摩梭人的衣服,便是‘越裳贡’;一匹金色土布,这叫‘别尊卑’;用一个袋子将五谷杂粮装在一起,‘和为一’;封一个一两银子、一两金子的红包,外加一张红纸包一打红线,在纸上写个‘喜’字谢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