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月突然脸色苍白,全身轻颤,大德紧张地问:“娘子,你没事吧?是不是胸口又痛了?”
“娘!”和儿也急得团团转。
可秦明月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双目紧闭,眉头皱得死紧,唇瓣带着青紫的白眼颤动着,额上密密渗出冷汗,五官因过度的痛楚而扭曲。她的眼前全都是过去的片段,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画面,原来并不曾忘记。
“瑶,你不能去!”
耳边又清晰地响起胡世昌当年的话,她甜美的幻梦亦在那一刻出现裂痕。
“那是我爹娘,我哥哥,我怎么能不去?!”她推开他继续走,他却粗暴地扯住她的手,害她差点摔倒在铺着雨雪的冰冷青砖上。自相识至成为夫妇,他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何曾有如此横蛮的动作?她一时愣住,没料到他接下来的话更令她惊心:
“你已嫁为胡家妇,关家的事你不应再插手。”
“那是生我育我的爹娘,是你的岳父母,我这样叫插手么?!”她既惊且怒,胡世昌与她爹娘相处融洽,经常过府相聚,谈笑甚欢,为何此刻却阻止她?!
“皇上要为太子登基铺路,关家的兵权肯定得收回来,君心已定,你就算去了也是徒劳。”胡世昌的语气极是冷漠,像谈论死不足惜的蝼蚁一样。
“就算徒劳我也要去!”她发力甩开他的钳制,朝院外奔去,下人见状纷纷回避。当朱红色的大门出现眼前,她松了口气,谁知他竟忽然自旁边冒出,手中提着亮晃晃的长剑站在府门前,以锋利的刀刃拦住她的去路。
“你走开!”她怒不可遏地斥喝。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份?你若去了,我胡家以后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你只想到你胡家,那我家呢?我呢?”
“你既嫁予我,胡家就是你的家。”
“那关家呢,我就不用管么?胡世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若对他们还有半分旧情,对我还有半分情意,你就立刻给我让开!”
面对她的眼光,胡世昌别开了脸,但足下不曾稍离一步,“瑶,你不能去。”
“这事说到底也是我惹来的麻烦,我必须去。”她提起裙摆想越过他去,他却手腕一转,以剑尖正对着她,似乎只要她再踏前一步,剑尖就会毫不留情洞穿她的肩。
“瑶,你何苦如此?”
她沉默地凝视着他良久,眼眸里闪过的有爱恋、有怀念、有怨愤、有不舍。“你我结发两年,你知道我的个性,若你决意要拦,我关瑶今生今世与你恩断义绝!”
“瑶,你别逼我。”他说得温柔,但手中的长剑仍然不屈不挠地指向她。“为了胡府,你不能去。”
见他不肯退让,她的语气也冷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决绝。“我告诉你,我今天去定了,你要杀就杀,最好杀得干净点,否则只要我还有一丝气力,我爬也爬回去。”
说罢,她不再理他的阻拦闪身离开。跨过了门槛,身后仍然悄无声息,她心中微动,终究不枉夫妻一场,他还是疼惜她的……
谁知后背忽然一凉,冰冷的温度直入心脏。她低头一看,银白的剑尖从胸前冒出,血红的花瓣环绕着花蕊瞬间绽放,朱红的颜色在她雪白的衣袍上漫延,如严冬怒放的红梅染红了她的眼眸。她难以置信地回首,却见他轻轻低叹,半怜惜半懊恼道:
“瑶,是你逼我的。”
她一言不发,强忍疼痛继续提气步前,凉意退出时再次划过胸口,大滴大滴的血梅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固成瑰丽的殷红蔷薇。
“瑶,停下来。”
心头的痛蓦地爆发,银蕊在她胸前旋转,如荷叶上游走的水珠般反射着银光,如万针在脆弱的心脏攒动,如万蚁咬噬着她的血肉,撕碎了她最后的一丝眷恋。
胡世昌,你果然够狠!
她怒极反笑,不屑跟他多言一字。一步、两步、三步,胸前一片湿润的温热,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但今天就算是流尽全身血液,也不能阻止她回家!
过量的失血令她双腿发软,每次提步都要耗费全身的气力,令胸口那朵艳红的血花益发灿烂,但她绝不能倒!她的家人还在等她回去,他们是养她育她爱她护她二十年的骨肉血亲!
随着她的步伐,雪地上拖出一条绵长的血路。她的视线愈来愈窄,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暗,但她的脚步不曾停止。
天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降下白雪,似是无声的悲悯洒落人间。当黑暗终于淹没她时,雪地的冰冷也不及身后传来的淡淡一句:
“少夫人病了,送她回房休息。”
那是她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她自华美舒适的床铺上醒来,听到的是父亲不堪受辱,与妻儿并忠仆自焚于将军府中的恶耗。
她不顾丫环的阻拦冲出房间,这次胡世昌没再阻止她,任由她赤脚负伤奔到已成焦黑废墟的将军府前。
“爹……娘……!”她不理雪地透骨的冰冷,不理地上的断木锐刺,冲进这个曾经严肃但温馨的家。
曾与爹娘谈笑甚欢的客厅现在满目苍夷,一家人曾清茶淡话的饭厅只余灰烬,曾与哥哥互相追逐嬉闹的花园再无半点绿茵……泪水滑落她的脸颊,却挽不回已逝的生命。
“啊──!!!!!”她跪倒在地,痛苦嘶号,如濒死的小兽发出最后的哀鸣。正自痛哭,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图案,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她关家军独有的记号!
向前走三十步?
她踉跄着站起来,依照指示的方向数着步伐,但走了二十五步就再也走不下去。
那是将军府后花院的人工湖。
连日严寒,以往铺满田田荷叶,朵朵粉莲随风摇曳的优美景色再不复见,湖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冰面上沾满了漆黑的灰屑,再也找不到一丝纯净的雪白。
她眯着眼细细地凝视着湖面,推敲着那记号的意思。
明知前面是个湖,为什么还说要走三十步?
难道……这湖里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一生起,她就伸出左足踩到湖面上。脆弱的薄冰碎裂,刺痛了她柔嫩的脚掌,蚀骨的寒意自脚心传遍全身,但她没有半分迟疑,继续踩进冰湖,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念头:
就算猜错,能跟家人一起死在这宅子里,她死而无悔!
随着她决绝的步伐,她整个人瞬间沉没在冰湖里,她不顾胸口的痛楚,两手齐用游到五步处,低头查看,隐约见到湖底有个木箱子。
难道那记号所指的,就是这个木箱?
她头一低发力潜到湖底,终于看清那是一个最大号的红漆衣箱,凭外面雕着的鸳鸯花纹,她认得这是嫂嫂的嫁妆箱笼。年少的她曾爱不释手地摸着箱上凹凸不平的图案,令嫂嫂掩嘴笑道:“瑶儿这么喜欢,出嫁时嫂子送你当嫁妆。”
压下回忆,她扶着箱子的两边,见到开口处的金锁上缠了个复杂的结。瞧到了这个结,就算在冰冷的湖底,她的眼中也泛起热雾。
这是幼时哥哥跟她玩的游戏!这个看似复杂的绳结若勉强拉扯,只会愈套愈紧,但若知道窍门,一扯一抽,整个结就会立刻散开。
这个箱子是哥哥拚死扔到水里,留下记号要她来寻的!
怪不得要放火烧屋,因为湖里会安然无恙,谁也不会察觉到这里藏着个箱子!
她奋力想把箱子抬到岸上,但这箱子却异常沉重,就算她没受伤也抬不上去,但若此刻不带走,她可能再也无法孤身到这儿来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伸手解了绳结,打算在水底打开了箱笼。因为水里有阻力,她使尽了气力才掀开箱盖,最先入目的是黄金耀目的光芒,但最令她惊心的是箱子中央放着个婴儿!
乍然接触到刺骨的冰水,婴孩四肢微弱地挣扎,秦明月连忙双手合拢抄起襁褓直冲上水面──
哇啦!
无数的碎冰散落头上,但她已顾不得拂去,双手举高婴儿奋力往湖边游。好不容易爬上岸,她解开衣袍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婴儿,但刚逃离湖水的全身如同千年寒冰一般,根本起不了作用。
她心念如电,拔出头上的簪毫不迟疑地划破自己的手腕,把自己温热的鲜血灌入婴儿已变青紫的嘴巴里,同时用手臂揉搓着他的胸口。
醒来,你要醒来!
她心里忍不住向所有神明祈求,向关家的列祖列宗祈求,向含恨而终的爹娘祈求。如果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这关家的血脉!
每当手腕上的血流稍缓,发簪都会再次划过她的伤口,把刚凝结的血笳撕开。不知重覆了多少次,婴儿的呼吸终于变强,脸上的紫色也渐渐退去,她才双脚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少夫人……少夫人……”远处传来数人的呼唤。远处传来数人的呼唤。
该死,是胡府的家丁寻来了!
她抱着婴儿勉强站起来,毅然翻过半塌的院墙,消失在纵横交错的京城巷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