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我朝她作了个手,有些感激涕零。
很多时候,我都是很佩服白大娘的,寨子里都说,她是老白家的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跟了白老板。白老板有些痞气,算不上一个顾家的人。这么大的酒馆儿,就全靠白大娘一个人打点,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贤惠的媳妇儿,贤惠得任劳任怨。可惜,原是珍宝的她,却无人视她为珍宝,这该是多么遗憾的沧海遗珠。
“来咧,热乎的烧酒哟!”她吆喝上了,我不过几分钟的晃神儿,她手上就多了壶热腾腾的酒,扑扑地冒着泡。
“呵,速度诶。”酒握在手里,暖得很热乎。我把鼻子凑近闻了闻,飘香四溢。
“要我陪你喝一杯吗?看你心情不大好哇。”她坐到了我对面,往杯子里斟了满满的酒,似乎所有的忧愁都要在一时间漫出来,覆水难收。
“哈!好酒!”我把辣辣的烧酒一口全灌进肚子,满腹的委屈像是要烧着了,肝肠寸断得难受。
“是苦水就要倒出来,”她替我斟酒,却又一再劝慰我说:“醉了,也不一定能解千愁的哟。”
我仰头,又饮下一杯满满的苦闷。
她抢过我的酒杯,笑着骂我:“死娃娃,少年不宜饮酒,尤其不宜喝闷酒,你懂不?”
“那你还卖我?”我有些不开心的顶撞她,顶撞得有些不知所谓,又有些不识好歹。
“不,不。”她摊摊手,不太在意地说:“我卖你的不是酒,是人情。人情,你懂吗?”
“哦,不懂。”我摇着头告诉她:“我最不懂的,就是情。”
“哎哟,为情所困哪?”她笑我:“这是为啥子?说说呗。”
“不知道呀。”
“不知道?你真逗呀,哪儿有人不知道的?”
“真不知道。”我说:“有时候,亲情不是那么纯的亲情,爱情也不是那么纯的爱情,我几乎都搞混了,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亲情,也弄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那就慢慢去摸索呀,就像瞎子过河,走着走着就明白了。”
“那要摔了怎么办?”
“那就爬起来再走哇,你要不走,永远都不会明白呢。”
“是么,”我问她:“可你明白了吗?”
“坏小子,”她轻轻打着我的头,用一种久违的责备责难我:“怎么为难起我来了呢。”
“我不想做坏小子,我要做好孩子,我想妈妈。”酒水酝酿成泪水,从眼里大滴大滴地滚了出来。
我知道,我的心底破了好大一个窟窿,哪怕灌进去再多的酒,也千杯不醉。这里头,大得像海,漂着阿妈永驻的青春,和阿妈停泊的关怀,天晓得,我脑海里载着的,是多么清晰的清醒,而这清醒,又该是多么残忍的痛。
爱是一条河流,把悲伤带走,却把幸福留下。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随笔《爱河》
悲痛欲滴的眼里,有一抹红,油尽灯枯地亮着。白大娘把油灯拉近了些,烛光中的蜡慢慢融化,流出了难得清醒的热泪。
“寸金哪,可怜的孩子,哭吧,想哭就哭出来,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哭吧。”
她轻轻拍打我的背,柔柔的语气,像妈妈。我好像,又回到睡摇篮的那段日子,纵使有亲情的抚慰,也要嚎啕大哭。那时的我,像一朵任性的乌云,有流不完的泪,和哭不完的悲伤。阿妈的大手像伞,轻轻一抬,撑去了大把如河水般涓涓的泪水,把所有的阴霾,都吸进了臂弯的襁褓,使我不惧风雨。而今,我再没了任性的权利,却同样的悲伤。没人替我撑伞,我找不到遮风避雨的港湾,只能任由着泪水蔓延,打翻我终年如一日的干燥的天空,不见晴川。
“哭吧!”“哭吧!”
“哭吧!”“哭吧!”
“哭吧!”“哭吧!”
“哭吧!”“哭吧!”“哭吧!”
我仿佛听到了雨神的召唤,就像多年前天的哭诉,声色凄凄。我知道,我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再没有。像是黄沙流进了眸子,又像是大水灌进了心田:我纳入一条河的忧伤。从此这湮灭的世界——浩浩汤汤。
风有些难过地刮着,墙上摇摆的影子,印出我偌大的悲伤,走走停停。白大娘拿出一块儿脸色惨白的白手帕,擦去我脸上流得停不住的泪。
“你很想妈妈吧,”她探询我:“一定很想吧。”
我说不出话,大把大把的鼻水哗啦啦地灌进嘴里,我猜我一定哭得惨急了,才会把自己变成一只恶心又无助的流浪猫,悲悲戚戚。
“哟,瞧你,鼻涕吃到嘴巴里了呢。”她笑着,把手帕翻了个面儿,然后不嫌弃地替我擦掉了粘糊糊的鼻水,温暖的样子,像悲悯天下的女娲娘娘,慈眉善目。
我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些暖暖的,这种温暖,是我在我新阿妈那儿体会不到的。如果说阿妈给予的情感是暧昧,让人有站在悬崖上的恐惧,那么白大娘给予我的感觉就是亲切,像一个母亲,亲切得安全,而毫无后后顾之忧。
泪干了,油灯处的光亮也伴着风里的干燥暗了下去。白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额前深深的抬头纹,让她还没来得及回味青春,就早早沧桑。
“如果我有孩子,也该跟你一般大了呢,要是个男孩子,我一定要给他取个女孩儿的名儿,这样很贴心的呢。”她有些憧憬地这么说着,一字一句的心酸,渺茫到了深海的尽头,像虚无的泡影,飘忽不见。
“什么嘛,”我反驳她:“那干嘛不直接要个女孩儿,做你贴心的小棉袄呢?”
春一般的天色寂寥了,像是忽而地一阵风吹,衰败的气息悄悄地散。白大娘轻轻地把手搭在桌的一角,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儿,她的脸上浮上淡淡的哀愁,眼角如湖水般皱皱的涟漪,像一片被遗忘的时光,静静地睡。
“是有女儿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她生的小巧,就……就这么大。”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像举盘子一样,拉开两尺长的距离。我知道,这是一个时光缩影的比拟,是一颗心与另一颗心间,空落落的距离。她诠释得如此专注,仿佛手上轻轻的空气里,真的飘着一个幼婴,它真实,有血有肉,就睡在她手与手的空档里,笑得憨态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