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算是如期而至,我像是一具没了生气的丧尸,一蹶不振地躺到了肮脏的泥泞中,廉价的泥雨哗啦啦地灌到了我的嘴里,和泪一样咸,而我,却哭不出来,哪怕多一滴的悲伤,我也挤不出来。
“阿哥!”寸草打着伞出来找我,他把伞高高地举到了我的头上,像是举着一个灾难,一个笑话,又像是举着一片比天更黑的云,冲着看不到光亮的我肆意嘲笑。
“拿开!”我抡圆了胳膊奋力打掉了头上的伞,寸草也就跟失魂落魄的我一样变成了不知所谓的落汤鸡。“你这是干什么!”他呵斥我:“告诉我,你要干什么!”
他湿湿的站到了我面前,像一个瘦瘦的电线杆子,矗立在风雨交加的黑夜。
“她不需要我了,”我无理地朝他发脾气,大声地吼叫:“她不再需要我了,你知不知道!”
“不需要就不需要好了,”他牵起我:“来,跟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用力地甩开他:“我没有希望了,哪儿还有家!”
“阿哥,”他悲痛地问我:“她不理你,你就有那么绝望吗?”
“是!”我吼他:“还有什么比这更绝望的吗?你说,你说啊!”
“阿爸阿妈没了!”
他哭了,眼睛里的亮度被黑夜覆盖,像是一股莫大的绝望浪潮,湮灭了他眼底的最后一丝温暖。
“阿爸阿妈没了,”他哭着告诉我:“你觉着这不够绝望吗?这样的噩耗还不够令你绝望吗?”
“竺寸草!混蛋!”我猛地给了他一拳,他像是散架的浮木,轻飘飘地落到了雨水里。
“起来!”我揪起他的领子,呵斥他:“我不许你开这么无聊的玩笑,这是诅咒,诅咒!”
“你混蛋!”他甩开我,猛地回我一击,我没站稳,于是踉跄着跌倒在浑浊的泥水里,作了虾米。
“我说的是真的,”他拿手抵着我鼻子,哭着吼我:“阿爸阿妈没了,真没了!”
“什么叫没啦!”
“就是死啦!”他吼得很大声,像头愤怒而悲戚的狮子,是那么地歇斯底里。
我却好像聋了,除却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甚至也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只是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看着阿妈摇着摇篮里哇哇吵闹的我,笑得很甜。阿爸围着围裙煲汤,那是我喝得最甜的蜜豆汤,像是阿妈浓浓的笑,那叫一个香。可而今在雨中哭得呼天抢地的我,只有满嘴的泥巴,嚼着的,该是有多么孤独的苦涩。
哦,是的,孤独,连天都好不吝惜地告诉我:“和我一起哭吧,因为你是孤儿啦。”
风雨交加的悲剧,电闪雷鸣。
我在低沉的哭泣中拔起我的头,操着难以克制地哭腔去问寸草:“是矿难吗?”
“不是矿难,”寸草哭着告诉我:“是瘟疫。”
“瘟疫?瞎扯!去得是矿山,怎么可能闹得是瘟疫!”
“是瘟疫,我们被骗了,”寸草哭着吼向我:“爸妈根本没去矿山,是去大鼓村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像是想告诉风,说说那片泛滥着悲剧的海:“听说是自告奋勇去义诊,带着药去的,可是不知怎么的,那药不灵,全村上下二百多号人,全死了,包括咱爸妈。”
云还在屋檐上不知疲累地游走,我看到一个个魂灵惊恐地睁着眼睛,全都升了天。还记得阿爸鲜活的面孔跳跃在我牵挂的每一寸神经,他曾笑着告诉我:“过了这个夏天就好了。”
记忆中那干净的脸从未模糊,阿妈也闭着眼睛笑,那满足的幸福,仿佛在她空洞的视野里安插了一部放映机,片段不停地回闪,像是一幅流动的画,把世界流到了眼球里。
繁花似锦的幻象中,依稀有泪花儿闪动,我想,夏天算是真的过去了,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秋天。
回忆邂逅了沙漏里匆匆流动的时光,一顿擦不出火花儿的碰撞,像是夕阳轻轻拍打着水里泛黄的倒影,却又不经意的将其揉碎,用残缺,扭曲了曾经的美好,脑海里刮过的风太轻,太温柔,总刮不走记忆的碎片,刮不走心头的沉甸甸,更刮不走那变不了恨的爱。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随笔《我们的爱情,起风了》
天暗了,屋檐处压着的,是我的命,一辈子寄人篱下。
爸妈逝世的第二个星期六,村长来我家商谈过继的事儿,他曾笑着问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他说:“有的话,我另外给你安排。”
“没有。”
“真没有?”他又问了一遍。
我耐心地回应他:“没有。”
哦,是的,我当然告诉他没有,也只能没有。因为实际是——他早就安排好了。
那天,家里来了个不熟,但也谈不上面生的人,那就是窦泌她姨。
“哟,果真是双胞胎,”她的双眼赞叹地在我和寸草间徘徊:“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像。”
我第一次这么细细地观察窦泌这一生无比憎恨的人:塌鼻梁,胖胳膊胖腿儿,圆脸的三分之一处,长着一双比老鼠还小的眼睛,转起来贼溜溜的。
老实说,这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妇,但一看就是个刁蛮的人,才一进门,就把爸妈搁在门口的灵位给踢翻了。
“这什么呀,”他指着寸草说:“你,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给我收了!”
寸草攒紧了拳头,我死死地按住他的手。
“说你呢,”她再次命令寸草:“来收一收。”
寸草抡起拳头走过去,我赶忙拦下他。
“我来吧。”我走过去,弯腰把东倒西歪的灵位挪到了墙角不起眼的位置。“哟,”她睨眼打量我:“你是哥哥呀,还是弟弟?”
“哥哥。”我淡淡地应她一句,尽量地礼貌一些。我知道,村长是窦泌她姨的亲爸,虽然哈尼族嫁了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但村长对她是极好的,从进门到现在,村长一直在纵容她的跋扈,可见是溺爱到了千宠难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