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没有喧嚣,没有浮华,孤独得没人要。而窦泌的小屋在这时,却显得很热闹,但这样的热闹是让人听得心碎的。我忽然间觉得,我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温馨的家,而是一个冷冰冰的囚牢,春花婶儿疯了,窦泌成了她的囚犯,虽然呆在同一个领域,却活在了不同的世界,清醒,却也清醒地糊涂着。
“啪!”霎时间,阁楼上传来了一记狠狠的巴掌声,我不清楚是春花婶儿打了窦泌,还是窦泌打了春花婶儿,但我知道,无论是谁打了谁,疼得,必定是两个人,真真切切的,两个人。
雷鸣,雨踩着鼓点纷飞,每一次的抨击,都像个棒槌,击散了欢乐缠绕在天边的盘旋,吓煞沉默的羔羊;风起,泪水泛起了涟漪,记忆筑起了楼台,一片汪洋的辽阔,缩放了井里波光潋滟的凄然。不同寻常的,是沉寂,不分白昼和黑夜,是阴霾,在吞噬阴霾,疼与痛,在雷暴里隔海对望,这是我的,风雨交加!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随笔《雷雨》
小屋像一尊冷冷的坟墓,就在天明的时候,里头吵吵的沸腾再次静了下来。
“吱呀!”门缝处挤出一个小脑袋,然后我看到窦泌拿着一瓶药,从坟冢里鲜活地爬了出来。
“呵呵。”她冲着我笑,我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却是心疼地哭了出来。
“她打你啦?”我捧起她的脸,心疼地说:“傻瓜,为什么不让我帮忙呢?”
她笑着把头别过去,拿手捂着脸,刻意不让我看到她的伤痕。
“没事儿啦,我都习惯了,不是她打我,就是我打她,不闹一闹,根本没法儿静下来。”
她捂着脸笑,笑得很没所谓,但我知道,她最痛的是心,只是我亲爱的她,却爱用笑去掩饰内心的哭声。不知从何时起,她变成了一个爱装蒜的孩子,明明遍体鳞伤,还要像一个违心的战士一样,傻傻说不痛。只有我知道,她是一个不会撒谎的孩子,她每一次善意的谎言,都像是一把裹了蜜的刀甜得人要命地疼。“给,”她把我的手抓过去,把药膏放到了我的掌心。
“祖传秘方哦,”窦泌把手搁到嘴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对烫伤很管用的。”
瓶子凉凉的,像冰薄荷,但我却能感受到手心处传来的温度,真的暖暖的。我说不出话,只好用力地抱住了她。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下了一跳,连忙推开我。
“你在这儿站了一宿,该饿了吧,我去拿点儿东西给你吃。”
像是要刻意躲避些什么,她神色慌张地往屋里走。
“为什么,”我喊住她:“为什么不理我?”
她停下步子,背对着我——瑟瑟发抖的影子,对着天诉说着她心底的踟蹰。
“因为告诉你你阿爸死讯的人是我,所以你恐惧我吗?”
我走到她面前,难过地揽住她的肩:“告诉我。”
“没有啊,我很想得开的。”
她眨着眼睛,调皮地说:“寸金哥哥是寸草的全部啊,我这个诅咒跟你走太近,他会骂我遭天谴的。”
她是在开玩笑,但我真心觉得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窦泌,”我凝视她的眼睛,胸有成竹地质疑她:“不是因为这个,你撒谎,我要听实话。”
她的眼睛亮得像天星,里头有一汪泉在波动。不知是天掉到了水里,还是水漫到了天上,我看到月亮流淌的光。涟漪渐渐泛滥,她眼里转起漩涡的水,满得像要漫出来。那无法逼退的悲伤,像是冲破堤坝的大水,一发不可收拾。
“是实话,我就是诅咒,”她哭着骂自己:“我救不了死去的阿爸,也救不了疯掉的阿妈,所以你以后不要来了,如果你也出事儿,我连自己也救不了了。”
“没人是救世主,”我抱住她:“这一切都是人力所无法预料的意外。”
“这不是意外!”她推开我,忿忿地哭诉:“是窦秋波!是窦秋波下的诅咒,她要我阿爸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尽瞎想,那是你亲姨,怎么能不愿意你家好呢?”
“她不是我姨,我阿爸死得那天,就是她打得电话,那些扛着枪的生人就是她招来的,是她是她是她!”
“我受不了了!”她哭着锤我:“不说出来我会疯,会疯的!”
“窦泌,别怕别怕,我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轻轻抽泣着,约莫是苦累了,天也暗了,像是时间定格般地,她在我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窦泌,”我拍着她的头告诉她:“我跟你说件事儿,你愿意听吗?”
她抬起哭红的眼睛望着我,想了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什么诅咒,也没人能对你下诅咒,相信我,即便真的有诅咒,我也愿意陪着你,只要你安全,那就是让我现在去死,我也甘愿。”
我坚定地这么说着,她却听得有些急了,连忙伸手来堵我的嘴:“寸金哥哥你在瞎说什么,我不要你死,我要我们大家都好好的。”
“那你以后别什么事儿都硬扛着,让我替你分担好吗?”
我握起她的手,她却坚定地抽开。
“不,”她说:“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我家找我了。”
碎碎的呓语像刀子,把我的心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我知道,它丑陋极了,像一个不长牙的怪物,张着大嘴不甘心地啼哭。我在伤心些什么呢?是因为她的逞强,还是因为她以后真的不再需要我?她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一阵风声呼啸。恍惚间,我听到了不甘心的啼哭,那是心的声音,也是心碎的声音,像是千万缕悲风乍起般地,哭得嚎啕。
“寸金哥哥,”她停下步子,背对着我说:“答应我,以后别再来趟这趟浑水了。”
时间又开始流动,她迈出去的步子一走就停不下来。门再一次合上了,她躲在里头,我却哭倒在门外头,像是一摊烂泥,被瓢泼的大雨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