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眉的眼中显然流露一股酸楚,她拎着酒坛斜倚在桌边上笑意苦涩,“他要是能听到殿下这句话,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说着,她支起下巴打量着却无欢,“他临死前问我,宁王还是不是从前的三殿下。我那时没法回答他的话,眼看他在我怀里断了气——我把他埋在了后院,殿下不如去看看他。”
却无欢忍不住问,“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还留在锦城?”
李眉把酒倒在茶碗里,也不在意那是却无欢刚刚用过的,自顾自就捧起来喝了一大口,“我男人都死了,在什么地方活不一样?何况他对我说,不论殿下如何意志消沉不再心系朝政,布置给我们的任务绝对要完成——我们是在殿下面前发誓要尽忠一辈子的,但只要活着,就只是为殿下而活。”
面对曾经的下属,却无欢突然无话可说。
“殿下还记得那件事之前,布置给我们的任务吗?”李眉一把从袖子里甩了本册子出来,那册子厚厚一本,上面沾了不少污渍,看来也有些年月了,“那天是元宵节,殿下把我们唤进了宫,原话说的是——近日镇北军里有个将领很有意思,短短数年就已经位居如此高位,他日执掌虎符也不无可能。这个人,若能为我所用,无异于手里又多了一柄利剑。你们前去锦城接近他身边,将他背景调查清楚回禀给我。记着,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我想知道这个顾清翎,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惜之后沉王叛乱,局势混乱。顾清翎率军救驾,斩杀许将军一门……我们尚没有能接近顾清翎,殿下已经受封宁王,闭门不再见任何人。任凭我们如何劝说,殿下都执意不肯相见。一句往事云烟灰飞烟灭就将数年精心筹划毁于一旦,殿下放得下,我们怎么放得下……”
李眉的声音很轻,已经没有了那种蚀骨销魂的语气,安静的叙述里有绝望后的黯然,“他带着我来锦城,来顾清翎驻军的这地方,投入镇北军旗下从最底层的士兵坐起,拼了多少次性命才得到了顾清翎的赏识,终于能接近她。”
“我其实不抱希望,可他一直相信殿下总有一天会醒过来,到那一日,绝不能让殿下失望——这种近乎信仰的忠诚,即便身为他的妻子,殿下的下属,我也并不能完全理解。甚至直到他为顾清翎挡下那一刀而死,我都不能相信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李眉摇了头,叹息里夹带着的悲凉比这屋外的风雪还要更冷得彻骨,“但只要他所想,就是我的所想。他既然视殿下为信仰,那殿下也就是我的信仰。他没能完成的任务,我就该替他完成。”
李眉伸手缓缓翻开了那本册子,纤细的字体细细密密地布满了整张纸,“我的丈夫为救她而死,而我将她视为姐妹相待,在我面前,她是没有秘密的。这本册子,记录着两年里顾清翎对我说过的每件事——从她十二岁从军开始,十五岁打得第一次胜仗,如何得到副将赏识飞黄腾达,如何赏罚分明收服人心……如何,与那个人相逢相恋,可惜不得正果。这本册子,是她的过去。”
却无欢的神色,有明显的稍稍一变。
“殿下布置的任务,李眉不辱使命。”李眉站起身来,对却无欢屈膝行礼,“殿下若还有吩咐,属下定当赴汤蹈火。”
却无欢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能轻易看得出她眉眼的风霜,却看不出她眼底的情绪。许久,他难免叹息,“你并不想再为我效命。”
李眉又笑了,笑得如平日里风姿绰约,“我说过,只要他所想,就是我所想——替他活下去,是我活着唯一的理由。大概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必每夜都去想,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却无欢伸手拿起了那本册子,犹豫片刻后,还是重新放回了桌上,“这本册子,你还是拿回去。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她的过去,尤其是……”
李眉站起来,把册子掂量在手里,抚着上面年岁的痕迹,“殿下对顾清翎的心意,比得过当年对月颜吗?”
却无欢沉默不答。
点了点头,李眉不怎么惊讶,反而淡淡一笑,“殿下此生,大概也只会记挂着月颜一个人了。既然是这样,就别把清翎当妻子看待……没有一个丈夫会把不爱自己的妻子当成理所应该,殿下是为什么娶她?就是为了什么。”
“我是个女人,我不相信殿下那套夫妻携手相敬如宾的说法——没有爱的,不叫夫妻。”
李眉还是把那本册子留下了,却无欢一个人呆坐了好一会才终于伸手将册子翻开到中间某一页。纸张泛黄,边角已经有了破损。然而字迹清晰娟秀,用词斟酌小心——顾清翎说,那大概是她此生里唯一辜负的人。
“你能想象一个十二岁就出走离家的小女孩混入军中,多少饿得吃不饱、冷得睡不着的日子,多少次生死关头险些就丢了一条命——有个人跟你说,回去吧,有我护着你,再也不要受苦了。”
却无欢想起了她说过的那些话,在他们不曾相识的岁月里,已经有人占据过她的心。骄傲坚忍如顾清翎,也曾是对别的谁动过心、用过情的人——谁不是呢?
他忽而阖上了那本册子,带着些忐忑而仓惶,这些有关清翎的过去,字字句句都让他不敢轻易触碰。他不能控制自己去想,如果她也曾爱过一个人,如同自己对月颜的心意,今后的路他们两应该用怎样的态度继续走下去?
他将册子收在了自己的衣衫里,裹了狐裘推门而去。
自到了锦城,顾清翎一直忙着指挥战事,却无欢已经有十几天没见到她一面。他一时兴起了,决定去镇北军大营里走一趟。
承影早两天就已经到达锦城,清点粮草军备的事繁琐又需小心谨慎,顾清翎对着那些账册好几天都理不出头绪来。加之前段时间镇北军与怀临交锋一直处于下风,士气低落又赶上暴风雪,营里一直弥漫着一股萧条的气氛,实在令人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