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颈椎出了问题,老董的生活朝着狼狈不堪的方向越走越快。
在单位里,老董是有名的大笔杆子,侍候了几位领导。近三十年来,凡重要会议上的重要讲话,表面上看均从领导们的嘴里说出,其实,无一例外地出自老董之手,是他点灯熬夜、搜肠刮肚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老董因此赢得了上上下下的普遍尊重,都尊称他为大笔杆子,夸他脑袋里装的东西真多,天下大事无所不知。老董从不居功自傲,每遇同事夸奖总拱手作揖点头哈腰,自谦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每当领导讲话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印发各部门和单位时,老董便带头学习,率先谈体会,深刻领会领导的重要思想,常说:“为我们今后的工作指明了方向”,讲得头头是道。
有人私下里跟他开玩笑,说老董你也太能装了,稿子是你写的,回过头来又自己学习自己的“思想”,纯属镜子前面鞠躬——自己给自己敬礼,太自恋了吧?老董一脸正经地纠正道:“千万不敢这么讲。文章一经领导嘴里念出,就是领导讲话,与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文字是死的,领导是活的。领导若不亲口念,再好的稿子也是一堆废纸。领导嘴里发出的声音,才赋予了文字的生命。别小瞧了领导现场添加的语气助词,那拖着长腔的“啊”、“啊”声,有着无穷的力量,意味深长……
也有人对老董不以为然,骂他是“屙字机”,说他写的稿子又臭又长,熏得听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老董听了常常苦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些年的几任领导,像较劲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喜欢讲,越长越过瘾。有时一个会议上,几位领导轮流讲,每篇稿子都要老董亲自动手,这让他很头疼。角度虽然不尽一致,但内容又大同小异,难免重复啰嗦。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听者自然厌烦抱怨——生怕耽误了吃饭时间。
领导要讲三个钟头,老董也没办法,只好连夜准备相应长度的材料。文字写得越多,老董的脑袋越晕、肩膀越僵、脖子越疼,他心里清楚,这是该死的颈椎病作怪。长年的伏案劳累,老董早就患上了颈椎病,过一段时间就发作一回,令他痛苦不堪。他几次跟领导谈起调整工作的要求,或被热情挽留或遭婉言拒绝,一直未能如愿。领导们都安慰他有病就去治病,不必调整岗位,这么大的单位虽说人才济济,但真想找个像他这样擅长写领导讲话的大笔杆子还确实不容易。老董曾物色了几个年轻人,试图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却一直没成功。这文字工作没日没夜,又不能出差错,领导们有时遇到了生僻字卡壳了或念错了,就会大光其火,暴跳如雷,恨不能把写稿子的人暴揍一顿然后拉出去毙了。因此,那几个有点潜力的年轻人都深知此项工作无名无利、苦不堪言且风险太大,先后找出各种借口离开了。老董只好一个人独自承担,咬牙坚持。
半年前,领导念及老董多年来劳苦功高,将他提了一级并批准他住院一周治疗颈椎病,老董千恩万谢,躺在病床上仍坚持给领导写年终总结和述职报告。
老董出院时,正好赶上年底。病虽没治好,但心情还是不错的。当他挺胸抬头仰着脖子走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时,同事们的目光和表情都有些怪异。背后有人在比比划划,说老董小人得志,刚提到处级就牛得不行了,连走路都仰着下巴颏,见人连头都不点。老董越来越撮火,这几十年来为人低调,见谁都点头哈腰,整日加班加点写各种材料,如今颈椎病加重,走路只能仰着脑袋。虽然提为正处,也只是个级别而无实职,比别人并没多得什么,还遭到同事的嫉恨,实在没处说理。
春节过后,老董的颈椎并无好转,却又领到了给领导写讲话的新任务,他越想越窄,绝望地咬牙写下了几句遗言,字迹虽然潦草,但去意十分坚决,他觉得自己活够了,毅然有了了结生命的决心。
老董在办公室上吊了!
在他双腿于空中蹬踹的那一刻,正好有人进来催要他给领导写的稿子。同事们应声而来,替他解下套在脖子上的腰带,直到他缓了口长气,哇哇大哭起来。
老董求死未遂,却意外治好了颈椎病。他后来自我解嘲说,这病很顽固,断断续续地治了十来年,时好时坏,啥法子都用了,就是治不好!这回行了,医院里的牵引疗法不管用,就上吊去吧!这算是老董自己发明的专利,但不能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