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手术前的口才并不好,甚至有些结巴,未张嘴脸先红,因腼腆而少言寡语。
五年前,医生给老胡做了个惊天动地的大手术,不是为了治好他的口吃毛病,而是为了救他的命——肝移植,即换肝手术。一位被载重卡车轧碎脑袋的小伙子的家属同意把罹难者完好的肝脏捐献出来,让其器官在他人身上继续存活并发挥作用。
死者家属的高尚之举,让患上急性肝坏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胡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之火。他后来回忆说,在得知这一消息时,“眼前突然一亮,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看到了朵朵祥云托着观音菩萨飘然而至。”然而事实上,他早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连老婆掐他的耳朵都没有丝毫的反应了。
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主刀医生走出手术室时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得意地告诉守候在门外的患者家属们说:“一连九天的九台手术,病人都未能活着抬下手术台。今天是个例外。他特意要了根卷烟,在贴有禁烟标识的大厅里深深地吸了几口。
术后的老胡体力恢复得很快,半个月就出院了。在老婆孩子的精心护理下,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四个月后竟然又出现在单位的办公室里,重新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岗位。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老胡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从生活习惯到性格特点均与手术前判若两人。同事们由私下里的议论变成了当着他面的调侃,都说他除了模样长相外,全都不像从前了。人们开始怀疑那位捐肝者的真实身份,演绎杜撰了不少对死者不敬的故事。有人说肝源来自于警方,是一位因抢劫银行而被枪决的罪犯留下的,所以大家劝老胡上下班不要路经银行网点,怕他一时冲动管不住自己;又有人编排说,捐肝者原先犯的是强奸罪,先奸后杀,手段残忍,于是单位里的女同事见到老胡就躲躲闪闪,神情慌乱;还有人添枝加叶纠正道,肝脏是从一个投毒杀人犯身上取下的,那家伙生前往集体食堂的大锅里投放过老鼠药。这个说法一传开,再也没人跟老胡握手了,凡是他碰过的东西,别人绝对不敢用,害得老胡自己从家里带饭带水。
时间长了,谣言不攻自破,人们的种种猜测自然成了笑资。
其实老胡除了比过去健谈了以外,并没有其他变化。
出院那阵子,人们出于好奇和关心,不断地询问和打听老胡的病情及治疗过程。老胡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给同事、朋友和熟人们介绍从生病到手术治疗的前前后后,这毕竟是常人罕见的大手术,他讲得详细,别人听得认真,说到痛苦处老胡会哽咽,而听者也随之流泪。探问的人多了,老胡自然讲得也多了。一遍遍地反复讲,几十遍上百遍,几年下来,早就超出了上千遍,老胡越讲越熟,越讲越顺、越讲越生动,他知道听者喜欢什么,哪些细节最能打动人,哪个环节要添加象声词,哪些地方大家不感兴趣容易分神儿,哪些内容听者能瞪大眼睛惊呼怪叫……,老胡谈起自己的病情和手术过程,犹如讲评书一般,情节跌宕、激越惊悚,十分吸引人。老胡因此也很得意,讲得很享受。久而久之单位的同事,街坊邻居和大中小学同学早就听腻了,每见老胡一张嘴,就避之唯恐不及。
老胡讲惯了,不讲憋得慌。于是他就利用早晨去公园里遛达散步的时间,给那些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讲;逢年过节闲着没事就跑到市场车站上讲;下雨天打着伞站在马路边上讲。若围观的听众多了,他就把上衣的扣子解开,袒露出手术留下的疤痕——三条抻直了的紫色蚯蚓呈现的奔驰商标状的图案——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赢得一片惊叫声。老胡英雄般地陶醉于滔滔不绝的讲述之中,在听众的惊恐、同情、啜泣和赞叹声中得到满足……
老胡还会继续讲下去,因为有人核实说那位死于车祸的捐肝者是一位年轻的评书演员,他是在参加一场曲艺比赛获得大奖后返家途中惨遭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