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尔墩和倚栢走后,年羹尧找出从老头儿那买来的考题收进怀里匆匆出去。待到张府,才知由于之前考题泄露一事,皇上下令所有主持会试的官员同居一处不得回府。年羹尧不死心,赶到考官居处,见戒备森严,出入皆要检查腰牌和随身物品,知道自己肯定进不去了,心里懊恼却又无良策,只得回家另作他想。
二月初九,会试第一场在漫天飞雪的清晨开始,年羹尧虽心有旁骛,却不得不收拾思绪全力赴试。在官兵严密的监视下,经过唱名、搜检、领题,考生们依次进入贡院。年羹尧被分在东文场凤字号房,拎着分发的食物走进号房,门便被落了锁。年羹尧举目四顾,号房里十分狭窄,除了姑且可以算作桌椅的两块木板,还有一只恭桶,一盆炭火和三支蜡烛,想想自己要被关在这里整整三天,年羹尧长长出了口气,摊开试题,只见第一题写着:用行舍藏。
这是出自《论语》里的一段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这个题目的意思是任用就出来做事,不得任用就退隐。年羹尧想起自己与沈嘉严探讨这段话时,自己对“舍之则藏”非常不能理解,还情绪激动地与沈嘉严争辩:“危而不扶,颠而不持,则将焉用彼相矣?”
记得当时沈嘉严郑重地道:“如张良般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方为圣人。若不懂得审时度势,进退周全,终不过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若有一日你能位极人臣,该当记住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现在想起沈嘉严的话,年羹尧仍有些不以为然,虽说心里明白师父说得没错,但在他看来那都是别人的事,而自己必不至于此。提起笔来略作思索,年羹尧在纸上写下:“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会试分为三场,历时九天,到得最后一场,有些考生已在巨大的压力下脱了相,年羹尧还算顺利,几乎每场都很快答完,之后就将两块木板搭在一起躺在上面睡觉,还把分发下来的红薯烤来吃,小日子过得倒也自在。第九日黄昏,年羹尧交完卷走出贡院,富尔墩正在门口等他,年羹尧笑问:“考得如何?”
富尔墩也参加了这次会试,只是考生人多,直到最后一场入场时,年羹尧和他才遇见,见年羹尧笑得爽朗,富尔墩笑道:“看年兄满面春风,必是成足在胸了。”
年羹尧也学着他道:“看你印堂发亮,定是妙语如珠,下笔有神。若你得中会元,定不能少了我的酒喝!”说完,二人相对朗声大笑。
考生陆续离开,贡院里只剩下监考的官员,富尔墩问年羹尧为何还不离开,年羹尧将陈汝弼舞弊一案的疑点和拜访张英不得见的原因说了,还说今日定要等到张英,将陈汝弼是否冤枉搞清楚。富尔墩知道年羹尧执着,因此也不阻止,遣了书童先回府报信,自己则用衣袖将路边大石上的泥土拂去,坐下陪着年羹尧等。
过了约一个时辰,贡院里有人出来,年羹尧不认识张英,忙让富尔墩帮忙看看,富尔墩伸长脖子往里张望,过了一会儿,伸手指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低声道:“就是他,走在最后面那位。”
年羹尧忙站起身迎过去,双手抱拳道:“张大人,学生有事相询,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其他官员见有个考生与主考官说话,纷纷诧异观望,张英上下看看年羹尧,确认自己不认识,皱眉道:“若是有关考试的事,本官无可奉告。”
年羹尧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学生素来敬仰张大学士的学问,只是有个问题困扰学生日久,学生的老师也不可答,曾告知学生,只有天下学识第一的张大学士能解学生的疑问,因此学生在此求张大学士解惑。”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英听年羹尧称他为天下学识第一,心中不禁得意,当下将手中封好的考卷匣子递给另一位官员拿着,拉着年羹尧往旁边让了几步,微笑道:“本官最喜欢上进的年轻人,有什么疑难你便问,本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羹尧做出感激的样子,低声问:“敢问张大学士,与仁达巷……一题何解?”
张英一惊,双眼圆睁定定看着年羹尧,半晌方道:“此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跟‘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两句的搭截题……你从何处听来?”
年羹尧做出恍然大悟状,长长地“哦”了一声,神秘地道:“这是听顺兴楼里当众念诵考题的疯子读到的,困扰学生许多日子,真真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还好此次会试中没有这题,否则学生定要交白卷了。”
张英一惊,若有所思地看向年羹尧,见对方眼中似笑非笑满是深意,不由自语道:“怎会这样……若是他泄露出去,该当改了才是……”
年羹尧故作不解:“大人说什么?”
张英定定神,板起脸道:“没什么,既然考完了,就赶快回家,不要在这儿逗留。”
年羹尧笑着点头:“感谢大人为学生解惑,朝廷有大人这般学识渊博又刚正不阿的好官,真是百姓的福气,不像那泄露考题的陈汝弼,反正他也不似屈原那般有靳尚一流栽赃诬陷,如此赃官斩了最好。”
张英听年羹尧意有所指,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知道他不想把此事说破,于是配合地道:“公道自在人心,朝廷定会勿枉勿纵,总之凡事都讲证据,只要证据确凿,必不会有一人冤枉。”
年羹尧抱拳道:“多谢大人教诲,明日学生会做出‘与仁达巷’的文章请大人不吝赐教,还望大人不要将学生拒之门外才好。”
张英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转身走向等在远处的其他官员。
张英走后,富尔墩走到年羹尧身边:“怎么样?试出来了?”
年羹尧笑着点点头,向天伸个懒腰,精神十足地大声道:“走,跟我喝酒去。”
富尔墩见他高兴,自己也觉得心里舒畅,朗声笑道:“今日便到小弟家认认门儿,我几次与祖父说起你,他早就让我带你去家里了。”
明相?那可是位风云人物,年羹尧当然求之不得,二人雇了辆马车,往纳兰府行去。
纳兰府离四贝勒府不远,前次夜遇富尔墩的巷子便是纳兰府的侧巷,到了府门外,富尔墩还没来得及叫门,便有一个满脸焦急的小女孩从里面迎出来:“少爷,您可回来了,您快去看看,二小姐她……她……”
富尔墩急道:“小玢你慢慢说,倚栢又怎么了?她在哪?”
听到“倚栢”二字,年羹尧神情一凛,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倚栢又被她大娘欺负了。不待小玢答话,年羹尧已经一步窜进院中,大步往后院跑去。
富尔墩见状紧追,小玢在身后喊道:“少爷,她们在正堂……”
穿过三进院落,只听迎面正堂里传来女人尖锐的斥责声:“……贱女人生出来的就是贱种,竟然偷跑去会男人,还好意思让我儿子帮助欺瞒,家里好好的爷们儿都让你带坏了,你个小娼妇,今儿我若便宜了你,便对不起纳兰家的列祖列宗……”
年羹尧冲进正堂,只见地上跪着一个纤柔的身影,后背向门,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倚栢无疑,抬头,只见一位锦衣贵妇面目可怖,正扬手要打倚栢,年羹尧想也不想纵跃上前,一把抓住贵妇扬在半空的手,沉声道:“不许打她!”
贵妇陡然见到一个陌生男子闯进家中,惊得脸色苍白,用力想扯回手腕,可年羹尧五指力劲,宫氏挣了几下也没能挣脱,抬头看见富尔墩随后进来,颤抖着声音道:“东哥……快喊人……”
富尔墩看看贵妇,又看看倚栢,皱眉道:“额娘,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为难她……”
年羹尧听富尔墩称贵妇为额娘,缓缓松开手,弯腰扶起倚栢,倚栢满眼是泪地低着头,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这位贵妇便是纳兰性德的续弦宫氏,纳兰性德自原配卢氏去世后,一直郁郁寡欢,宫氏虽也端丽,但文采却大大逊于卢氏,性情又与纳兰性德如水心肠大相径庭,因此夫妻素来不谐。后来纳兰性德在江南结识了沈婉,沈婉虽在风尘,却是少有的才女,二人一见如故,无奈纳兰家当时正当鼎盛,明珠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个风尘女子入门,在沈婉生下倚栢后不足半年便被赶出了家门,之后纳兰性德数次派人寻找,可人海茫茫,遍寻不见伊人踪影,纳兰性德终日惆怅,写下“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后,郁郁而终。
为此,宫氏一直耿耿于怀,她甚至认为是沈婉害死了纳兰性德,于是一腔怨恨全都转移到倚栢身上,屡屡讥讽,百般为难。今日听家仆说起数日前倚栢偷偷出府一事,细问之下得知倚栢竟去了男人家里,这让她立刻想起勾引自己丈夫的沈婉,怨气骤升,答应富尔墩的话也被她抛之脑后。
宫氏见倚栢嘤嘤哭泣满脸娇态,年羹尧表情阴郁浑身戾气,自己的儿子又是满口责怪,不禁怒气陡生,想她怎么也是纳兰府的当家主母,怎能被几个孩子吓住,盯着年羹尧扶住倚栢胳膊的手,宫氏冷笑道:“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好啊,狗男女凑成一对儿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做出什么恬不知耻的事来!”
倚栢用力挣开年羹尧的掺扶,羞愤得浑身发抖,年羹尧只觉一股怒气喷涌而出,若不是仅剩的理智不断提醒他宫氏是富尔墩的额娘,恐怕这个女人现在早被五花大绑吊在树上了。
富尔墩见一场争执一触即发,赶紧上前道:“额娘,您少说一句,年兄是我请来的客人…”
“好啊,竟然将自己哥哥当踏脚石帮你会男人,龌龊,下流!若被老爷知道了,定会将你这小蹄子跟你娘一样赶出纳兰家,你一个私生的野种,还想进纳兰家族谱,白日做梦!”
倚栢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决堤般流下,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自问心无愧……你……你便只会用脏水泼我,我日日忍气吞声,你却百般刁难……我……我……”
“你待怎样?有本事便自己找人嫁了离开这里,也省得我见你便浑身冒火!”
“额娘,够了!”富尔墩上前一步将倚栢护在身后,郑重道:“额娘若再不知自重,别怪儿子不孝。”
宫氏听富尔墩翻脸威胁,怒气更盛,双手叉腰趾高气昂地继续嚷道:“量你个小娼妇也是没人要的,还不如尽早跟你婊子娘学,也好多些个男人陪……”
“谁说她没人要?”年羹尧声音不大,却足够止住宫氏跋扈的尖厉语声:“我今日便是来提亲的。”
年羹尧扭头深深望着倚栢,诚恳地道:“正好纳兰小姐也在,你可以选择拒绝,或……同意。”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年羹尧心里竟然有些期待,虽说前后只与倚栢见过两次,而且提亲也是他为了帮倚栢解围的权宜之计,可当他想到将有可能同倚栢共度一生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倚栢听闻此言,惊愕地抬起头,看看富尔墩,又看看宫氏,最后目光落在年羹尧的脸上,怔怔出神。
宫氏愣了片刻,冷笑着对年羹尧奚落道:“就凭你?一个一文不名的赶考举子?你别以为娶了纳兰家的小姐就可以借此一步登天,她在纳兰家不过是堆没来得及丢弃的垃圾。”
“住口!”年羹尧阴冷的目光移到宫氏脸上,一字一顿地道:“我是一文不名还是位极人臣都和你无关,我警告你,若你再欺负倚栢,即便你是富尔墩的额娘,我也不会放过你。”
“我嫁!”年羹尧话音刚落,倚栢突然扬起头坚定地道:“我愿意嫁给他,请额娘成全。”
富尔墩没想到事情竟然演变到这个地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看倚栢,又看看年羹尧,只见倚栢挂着泪珠的脸上满是坚决,年羹尧脸上硬朗的线条随着他嘴角上扬变得无比温柔,不由心中暗叹,真是世事难料,也许倚栢因此会得到幸福,若果真如此,倒是老天有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