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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双生水莽(1)

接到桐颜电话的时候,凉夏正在距工作地点不远的名为“触礁”的酒吧里喝没有加冰的杰克丹尼,用长长的竹签扎着盐酥鸡在吃。

她从不挑热闹的酒吧或者咖啡店,所以有她出没的地方必定是生意稀松。

调酒师给他倒酒时接连询问不加可乐?不加雪碧?不加冰?她一直摇头。

“我已经成功登陆房间,你在哪?给我唱空城计。”

“酒吧。”

“你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暴殄天物。”

“周五的晚上么。你来吧。”凉夏报了个地址挂掉电话。

冬天喝酒的好处,便是通体发热,手心滚烫,血液循环增快从而促进睡眠。直到现在,年年岁岁的,她依旧习惯用睡眠解决一切。

常樾下了班回朋友的住处,路过每日必经的酒吧--“触礁”。这个她曾与昭阳来过许多次的酒吧,与叶迦、晋浔一同彻夜通宵过许多次的酒吧,现在,她要自己来到这里,去要一杯她一直都很喜欢的长岛冰茶。

有多少人在潮水的反复席卷中搁浅或者沉没了,有多少人执迷不悟多少人不再挣扎。许多人在高唱生活残酷,而推开陈旧木门,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有一张看不出波澜的脸。

吧台边趴着独饮的女子,一杯干干净净不掺他物的威士忌放在手边,守着三袋盐酥鸡在吃,同时仔细辨认贴在墙上的烟盒,眼神里有细微变化。她手边放着一包拆开的苏烟,黑色塑料烟灰缸里有摁灭的三个烟头。

常樾不熟悉那些好看的烟盒,却熟悉她眼中的光芒。这姿态让她想起昭阳,总能找到自得其乐的理由,无需依托任何人任何事。

于是她坐过去,要了一杯长岛冰茶,低下头,看见女子手边的公交卡,贴着旧色卡贴,爱与希望被指往反向。她伸手拿起,“真相总是让人愉快不起来。”何况每天走在车流宏阔的路上都以此来不断提醒自己。

在目光相对的瞬间,她们惊讶地认出彼此。

“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么?”

“没有。”

“你知道么,我以为你是盗窃团伙的侦查员。”

“也许……那样确实太怪异了。”常樾笑起来。谁还会用那么笨的方法去等待呢。

凉夏推了一袋盐酥鸡给她,“先垫些再喝。所有的一切都在吝啬地被给予,我每天买三袋还是不知道自己吃到了什么。你会觉得,北京其实什么也没有,但却什么也不缺吗?”

常樾放下卡片,食指的指尖在两个箭头之间来回移动,有一些旧事,一些情绪。你爱一个人,在他的身上却看不到未来。大概每天都有许多人陷入这样的困境。她说,“我想让他有长久稳定的工作。为什么他不。我可以这样过一年三载,可是以后呢?我不能不去计较。女人只会在生活中越挫越勇,越勇越实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以后怎么供房怎么养一个孩子。我们可以让各自过得很好,而不是让两个人过得很好。我等了一年,两年,五年,没有丝毫改变。我没有一点信心。他是北京人,我不是,所以他始终不会明白我在纠结些什么。这一切就这么简单。他总是拿很陌生的眼光看我,好像在不停地问我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怎么没想到你是这样。那是因为,之前我在读书,现在,我在生活。”

有些话只能够说给陌生人听,知道在交换过最无用的语言之后,转身奔赴各自的汪洋大海。激流浅滩,一切依旧维持原貌,谁也拯救不了谁。谁也没有指望被谁拯救。

“我们总以为会遇上一个男人,扮演体贴懂得的角色,彼此不疾不徐地相爱,并为此用蹉跎年华去等待。或者你抱着这样的信念继续等下去,或者你刚好遇到,却终于要失去这个美好的理想。男人或者适合共同玩一个游戏或者宜室宜家,看你要什么,若你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就算你对结果没有信心,只要你对他还有信心,那么面对面,问清楚说明白。这,只是我的建议。”

常樾仰头喝完加冰的深红色透明液体,把公交卡推回给凉夏,“我先走了。谢谢你。”

“祝你好运。”凉夏转弄手里宽口的杯子,她依旧没有能够给一个陌生人希望。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街角路牌,蓝底白字,常樾抬起头看了看,也许,这四十天,他会有机会做不一样的思考。

每天,她邂逅许多陌生人,随即将这些短暂的记忆磨损殆尽,而昭阳,占据了她的记忆5年之久,或者可能更久。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刻,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无法分辨喜忧,她有些诧异,与一个人共度的密切时光,是否也应算作一种奇迹。

她停在路边,坐在公交车站硕大的广告灯箱之间,给昭阳打电话。

通了,常樾笑了一下,终于通了。一,二,三她默默地数,直到昭阳接起了电话。

“你终于在了。明天我去找你,在家吧。”

“嗯。在。”

此刻桐颜经过她身边,多看了一眼这坐在空荡站台上打电话的女子,在流动背景中停滞成一个静止的切片,没有水分没有菌体。

她想她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呢?因为她像个新闻点,可能她打完这个电话就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死亡,离开或者其他。

她想她或许是跑新闻跑得中邪了,于是推开酒吧的门,寻觅了一圈,飞快跳上凉夏旁边的座位,还带有常樾余温的座位,“喝酒喝酒,忘掉该死的工作,这美丽的周末的开始。”

“周末才是多事之秋,事故频繁,你哪有休息日?”

“有事情的时候抱怨,没有新闻的时候也抱怨,你说我是不是心理阴暗的其实一直在祈祷今天地震明天死人后天经济崩盘,而且要一桩一件井然有序这样我才不会手忙脚乱。”

酒吧里放美国乡村音乐,cottonfield,就着麦芽色的威士忌酒,好像流过身体的是乡村小路上金灿灿的阳光。

回去的路上,桐颜跑到便利店去买了八块钱一大碗的雀巢冰淇淋,凉夏说你怎么和那些洋鬼子一样不吃冰淇淋日子就过不下去一般。

没错,桐颜对冰淇淋实在的狂热,凉夏回家打开冰箱就发现冷冻室里已经被桐颜填满了八喜。她倒在沙发上对凉夏说,“随便拿,不当外人。”

凉夏摇头,可是拒绝自己同样喜爱的甜食真是件残忍的事情。忽而她想起今天的晚报没有取,于是踩上人字拖从凌乱的书桌上摸到钥匙出门。人字拖,自小到大,她实在是离不开,若不是工作,她一整年都不会正经穿一双鞋子。

桐颜说明天再取不是一样。

凉夏打开门,“不看晚报一天像不完整。”

这习惯,她依然还没有失去。日常的磨损里,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能够保留的,早已微乎其微。

桐颜摇头,“我就是为你这种人而存在的。”

凉夏踢踢踏踏地下楼,不坐电梯权当锻炼。开箱取报,而后就着昏暗光线一页一页粗粗翻看。

楼上小跑下来丢垃圾的男子经过凉夏身后,说了句,“能看见么。”

凉夏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背光,冬日傍晚,全然看不清阴影中的面庞。凉夏合上报纸转身摁了电梯。

昭阳丢完垃圾,习惯性地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点一根烟。

明天朋友要借相机,存储卡里关于那座江淮之间的城市以及杭州的图片今晚要导出来才行。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回到家即刻就把照片全都导出来整理挑选,而是搁置在相机里,没有再多看一眼。

他几乎要不认得那座城市了,和他曾经拍下的照片已然是天差地别。他记得他的车轮压过的每一寸马路,就像时光碾过的皮肤一样,徒留惊叹,发不出声响。

淮河大坝已经全部翻新,渡口依旧繁忙。是枯水季节,水退之后裸露大片滩涂,杂草丛生。昭阳坐在岸边,有时抬头看看天空,那时凉夏总是指着天空的某个角落让他去看去拍。低下头,身侧却早已空空。

以致他在杭州的时候,在西湖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偶尔回头,总以为在某个灯火阑珊处能够再见她。

他还能够找到他们共同昏睡过去的那张长椅,却找不到一粒曾经的碎片了。

他当然没有再见到她,在他并不自知的,相见不相识的时光设下的局里。

可是,他却由此而清楚,《春光乍泄》里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是一句彻头彻尾属于剧本的话。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若说放不下,可能并非因为残留的情意,只是因为缺少一个结束的理由。

因而当次日他打开门,常樾出奇平静地笑着走进来时,昭阳竟一时想不起,她已经离开了40天了吗。在网络上,电话里,生活中都蒸发得毫无痕迹。像北京夏季的雨水,再积流成河也瞬间烘干恢不留任何线索。

常樾退掉帆布鞋,熟悉地去冰箱里取水,从柜子上拿一只玻璃杯倒进去,突然发现那面贴满了她照片的墙壁早已翻新,皆是历历风景,一帧一幅都是新旧对比,那些街景,那些树木与花朵,天光与流云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所在。

她被这时间的耐心怔住,端看良久,喝了口水,转过身,还是平静的样子,“照片很美。你去旅行了?”

“嗯。”

“这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是么。依然忘不掉。”常樾又转回去看那些应当是拍摄于十年前的照片,那些让她一下子就能够想起一个名叫凉夏的女孩的照片。她空缺了他少年长成的大把大把时光,是她用余生都不能弥补的错过。

昭阳没有回答。他很累,彻夜洗出照片,刚刚整理好这面墙壁,想睡觉,却神经敏锐,像疯了一般完全失去知觉。

常樾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每天在楼下等你,等了七天,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被人以为是偷窃侦查。我做好了放弃的决定,可是,却还是要回来找你。昭阳,你会舍得吗?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又怎么办,谁也不是缺谁不可,谁也不应该蒙骗自己。不然,许多年以后,你再翻出来的旧照,一定没有这么美好。”

昭阳没有做声,坐回沙发上。常樾抬头喝水的样子让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独自在墙角喝一瓶洁净矿泉水的情形。她总是不太快乐。而他从来不能明白缘由。就像常樾说的,他怎么可能会懂得。

她放下水杯,说,“我怕和你说,我要走了,我就不能走了。就像每一次,我对你说,如果你再辞职我们就分手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一样。”

她说,“我想过要给你写一封邮件。可是看着光标闪烁,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能够让你懂。我不想让说出来的话都变成一句一句的指责。”

“我想对你说,我初次见你的那个地方,是你应该留下的地方,那是你应当坚持的工作。可是昭阳,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让我不安。”

常樾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昭阳却每一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只是在生活,就像初中的语文课堂上,课前十分钟老师让大家读一段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凉夏一本正经地捧着一本旧书在讲台上,读《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的台词,“生活如同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他举起相机来,习惯性透过定焦镜头去看她的脸,突然间他明白,他们看到的世界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她说,“昭阳,我们周末去欢乐谷吧。即使不欢而散也让它是个开心的决定吧。我不能接受无果。你有一周的时间考虑。”

万物轮回,周而复始,春秋更迭,流年代序,虽然已经不会有回到最初的可能,却都能够回到原点。

这是常樾,从来都不强势但足够坚持。不动声色的人往往都有这样的倾向。她不会怠慢感情只会做到无情。当然,这对象是自己。

而此时,身在同一幢公寓十一层的凉夏裹着大红色粗毛线围巾,把手揣在兜里跳进了电梯,向角落里插花的阿姨打招呼,有些担心自己穿在黑色羽绒服里的薄薄一件毛衣能否抵抗在楼道里就已感受到的寒冷。

阿姨念着天气太冷冬天太长之类的琐碎,弯腰从脚下拿起一捧掐断了笔直经脉的蝴蝶兰。

凉夏盯着硕大花朵有些发愣,忽而说,“阿姨您送我吧这些。我回来给您带向日葵来,冬天适合那样暖洋洋的花。”

阿姨想了想,用标准俏皮的京腔答她行啊,我也是图新鲜才买了这个,人家都是搁盆里种的。

于是凉夏捧过那一捆包在粗糙牛皮纸里的蝴蝶兰,电梯恰停在七层,她越过常樾,看到一个缓缓转过去的背影。

“这是要送人?”常樾笑着问她。

凉夏摇摇头,“这回你找到了?”

常樾点头,“或者时光肯回头,或者就此了结,不过,哪样都好。”耸耸肩,露出笑容。

“那么……祝你好运。”

在楼下分手时,凉夏想其实这个有些坚硬突兀的女孩子是可爱的,只是需要懂得的人来爱。

凉夏抱着蝴蝶兰,走在落光了叶子,虬曲盘旋的龙爪槐下。怀中洁白花朵在光秃秃的气氛里煞是引人侧目。虽然她亦不知道要来这花朵可以做些什么。

晋浔在新天地的IDO门口等着她。张贴在透明玻璃上的大幅广告宣传新一季的情侣对戒,晶莹剔透。

凉夏抱着那一丛像被胡乱包在裹尸布里的蝴蝶兰出现的时候,晋浔稍稍表示了一下惊讶,“你像刚做了刽子手又良心发现准备安葬遗体。”

凉夏想了想,把花囫囵塞进晋浔的怀里,“送给叶迦吧,祝她新书大卖,我觉得最美丽的花就是蝴蝶兰。”

晋浔笑着把花接过来,拉开商场的门,让凉夏进去。纵然面对这尴尬的杂乱花朵,他依旧没有意外与不适。

晋浔准备和叶迦先订婚,“我想邀请所有的朋友,但是我们不收礼金,只收祝福。她应当获得双倍的幸福。”

他是在电话里这么对凉夏说的,其实,不用他解释,她也能明白这心血。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约凉夏来替他们挑订婚戒指。

“我想女孩子的审美应该相对比较贴近一些,既要合心意又要是惊喜。既然决定给她两场典礼,就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让她诟病一辈子。”

那时候,苏岩也要给她买戒指,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她太年轻,像一阵风,买一枚戒指可以套住她。于是她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进了一家珠宝订制店,看了一圈还是拖着苏岩出来说不喜欢,真俗气。

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俗气未见得不是美好。如果她肯接受这样的美好,那么一切或许都会不同。

她在柜台来回流连,目光锁定了一款,招手唤晋浔,说这个吧。

是yesIdo系列的情侣对戒,款式简洁,两枚戒指合在一起有镂空的IDO完整图案,她说,“这个吧,以后换了婚戒,这个还可以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晋浔亦是满意,便点了点头,给了店员尺寸让她们去取,相信凉夏的品位。

有年轻女孩笑着问“小姐你不自己试一下么?”

凉夏摇头,说我是郑人买履。女孩一脸茫然。

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顾客,店员齐刷刷地对他们说祝你们幸福,凉夏小声说,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伤感?

晋浔说那是你神经传感太慢,晚上回家你就该偷偷难过了。

“那么你要负责。”

“那我就只好下辈子来对你负责。”

说完这句玩笑话,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晋浔用力推开的店门灌进呼啸的北风。

凉夏说好啦好啦,天实在太冷,我要回去了。

晋浔帮她拦了一辆车,她说那么我先走了。

车子开起,她从后视镜里看到渐次退后的路边男子,怀里抱着洁白的花朵,觉得世界真是空旷,人和人的距离如此遥远,隔着汹涌的海峡,得不到泅渡,没有任何途径。阳光为寒冷伪以温暖的假象,凉夏微微闭上眼睛,好像又听见心底哗哗涌动的水声。

在距小区不远的花店下了车,只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在看店,弯着眼睛对凉夏笑,身上明黄色的围裙有蓬勃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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