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线永远是这样繁忙,一站一站地向终点站苹果园靠近,满满当当的车厢渐渐、渐渐就空荡荡起来。许多眼睛,许多手指,许多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以及其疏离的方式搅拌融合蒸发,是北京最老的地铁,排气扇慢悠悠地旋转着。
凉夏的心里又生出了逃离的快感。
又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站台,或者只是喧闹的清晨路边破旧的铁绿色站牌,在最上边,写着终点站,潭柘寺。
车行县城,山路,村庄,山间平原是城市刚刚醒来的样子,烟雾弥漫。
车内空调释放暖气,因而车窗渐渐被细小水滴覆盖,如同相机的雾镜,模糊柔化了沿途的风景。
微凉的山间风团,好像突然吹开了凉夏心里的雾气,只有这惨淡风景,以及美丽而陌生的地名。凉夏在手机上打字,“始终以为破碎的灵魂是可以重新愈合的,不断地自我推翻而后再自我重建,如同西西弗斯的工作,被迫地自愿,那么,不如就坐在那里,慢慢变成时光废墟的一部分。
世界大同,相差无几,山门之后,又是如何的逃遁?拿爱去度众生,剩得舍利,留得清净。自己想要什么,未必清楚,而未必就一定要真的清楚。”
可是,她不知道该把这段话发给谁去,翻找到最后剩下苏岩的名字,嘲笑自己,终于又逐字删去。
山风冷冽,古老的婆逻树,传说中释迦牟尼坐化圆寂的古树,祈福的绸带被风吹起无声地翻飞。人出奇的少,于是,在一个瞬间,屋角的铜铃轻轻地摇晃,时空都变得尧远了起来。凉夏长跪在佛前,烛火摇晃,暮鼓晨钟,那尊沉静的大佛,凉夏觉得它是那样美,在古老的岁月里,兀自庄严而迷人。
凉夏默默地跪着,香炉里的香火一点点灭下去,直到有熟悉的声音唤她,“凉夏?”
她惊诧回过头,看到晋浔,和他紧紧挽在手里的叶迦。
叶迦的脸是老去了很多,安宁的眼睛含笑望着凉夏,这一刻的对比让凉夏看清自己的年少气盛,原来心中的一汪深潭从不曾真正安宁过。
晋浔皱着眉头看着凉夏,却什么也没有问,只说,“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她多想问问叶迦,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杭州和那场绝望的初雪吗,还记得那些诗集,那些词句吗,还记得那时绝地重生的自己吗。
叶迦环顾了一下四合,又看了看没有回答略显犹豫的凉夏,说,“我还记得那首诗,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我们好像都为自己写过伏笔,是不是很称这景色。”
凉夏有些惊讶地看着叶迦,这古诗,她写在给叶迦的一本诗集里,她回答了她,她只能说,“走吧。”
晋浔专心开车,叶迦闭目养神,谁都没有开口说起过去。阳光铺洒下来,凉夏好像看到曾经年少的自己,静静地坐在那里,拘谨地微笑,看着远方的路途,血液里蛰伏着不可言说的激烈。
然而当晚,晋浔给凉夏发了短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状态很不好。”
凉夏蜷缩在床上,正努力想让自己睡着,不预测明天,不揣测将来,只觉时间从未这样缓慢,她真想伸出手去把所有的时钟和日立都拨到27号,她就再无负累。
27号,她还约了那个叫做桐颜的姑娘见面,不愿改时间,倔强疯长。
最终,她揣着手机睡着了,晋浔的短信滞留在了屏幕上。除了“没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始终待她善意的男子,仿佛是深重的辜负一般,连同自己,也不能原谅。
她从未想到过恐惧,忽略手术协议上一条一条覆盖整张A4纸的意外与风险,哗啦哗啦签下自己的名字在乱七八糟的单据上,而后飞快冲上二楼的手术室。
坐在等待的人群中,她显得孤单。她没有父母,亦无男友,要独自来处决这恶果。在被叫到号进手术室之前,她请身边不相识的陌生人为自己签上了外婆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要写外婆的名字。
她一直急切而平静,只是当她真的看到那扇门一开一合,面目模糊的护士推着轮椅一来一回时,忽而觉得自己在狠狠颤抖,不可遏止。
她只记得静脉穿刺之后,麻醉剂缓缓推注,便失去知觉。
有根弦在她心里,彻底地断开了,连声响都没有发出,于是回声也是寂静的。
她只记得,醒过来之后,旁边床上躺着的女子,轻轻地说,能要就要着,真的到想要却留不住的时候,才知道心疼……眼里,泪水分明。
那一刻,凉夏听到心脏发出了钝重的声响,已经不懂得疼痛,却没有力气微笑或者哭泣。
她说,都会好的,祝福你。
坐在医院的院子里,阳光铺开在廊下,凉夏拉起身上厚厚的驼色风衣的帽子,试着驱除关于护士拎走的医用塑料桶里猩红漂浮物的记忆。
没有痛感不代表不会痛,不代表疼痛不存在,你知道已经有无可复原的创口将日日予你折磨。
她轻轻说了句对不起,蓝天白云,大风的秋天。
而后她看了看表,站起来,拦了一辆车。今天,她是她和桐颜约好的日子。
她在中关村中国书店旁的麦当劳下车,环顾之后去要了一杯热巧克力,而后坐在门口的座椅上等待桐颜出现。她想多吸收一些阳光,好让自己暖和一些。
许多无所事事的时间,她都习惯坐在一边静静看面前经过的一切。许多时候,人群让她愉悦,嗅到鲜活气息而自己不在其中。
她总是会看到许多人,在规整的布景下演一出无声戏,很多时候她觉得这座庞大的城市是寂静的,连喧嚣也不例外。
她看到白到触目的日光下,一个女孩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抱着厚厚一堆资料,挂着相机飞快地冲过马路,而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摁电话,凉夏的手机开始在口袋里震动。
她接起来说,“你好姑娘,往前看。”
桐颜是社会新闻记者,大学刚刚毕业,正处在新闻理想被消磨的阵痛期。
她把手里的东西卸在旁边的椅子上,说道,“以为能睡个懒觉,一大早又被喊起来去跑临时新闻。昨天是张大爷家的狗丢了,今天是李阿姨要寻找失散的亲人,明天是XX小学新规定。”
各自买了食物,讨论起租住的事宜。桐颜说你不要新地?冬天在有暖气的地方吃冰激凌多幸福。
凉夏摇摇头,又去要了一杯热饮。
如果说有些人的生命是有划痕的胶片,在放映的过程中有不可理喻的卡壳断裂,那么桐颜刚好相反。此刻,凉夏并不能够确定能否与之融洽相处。但她确定她喜欢这个女孩子,穿深色棉布的格子衬衫,带防水手表,头发利落地梳起来。她所偏爱的女子总是有男子的特质。
而此刻,昭阳正在麦当劳的员工专区对着镜子看自己浓墨重彩的脸,夸张咧开直到耳根的鲜红嘴角使他想起《笑面人》里的冠伯伦。他开始做出各种愤怒与悲伤的表情,然而镜中始终只是一张呆滞的笑脸。
有些无聊,昭阳把类似圣诞老人派送礼物的口袋扛在肩上,去用餐区开始他的工作。
这是他从杭州回来的第三天,还是在临上火车回来的时候,在火车站旁边的网吧上网传图片时随手给麦当劳投的简历,结果在昨天被告知要分配到海淀桥的店里来做扮麦当劳小丑派发礼物的工作。
于是,大家埋头安静进食的店里,因为昭阳的出现忽而欢腾起来。
有女孩子积极与他照相合影,也有幼童搂着妈妈的脖子愣愣地看着他好奇与恐惧参半,亦有正在吃饭的单个顾客被他突然凑过去的面孔惊吓,店长站在角落,貌似对这氛围很是满意。
昭阳随机挑选对象,游走来回,简单询问大家对食物是否满意之类的无用问题,与顾客一一握手而后送出各种小礼物。
桐颜举起相机来拍下这情景,凉夏问,“这是新闻敏感度么?”
“是好玩,我吃了这么多年麦当劳第一次碰到嗳。我觉得我的童年不完整。”
“好吧。”
闪光灯瞬间就引起了昭阳的注意,进而注意到桐颜正对着她的镜头,自然走过来,“这是好镜头。”却什么也没有问随手放下小礼品去寻他下一个目标。
那是一张卡贴,湛蓝清空,十字路口,爱与希望在路牌上被指往反向。
凉夏捏起卡贴,“你看,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人人都不愿相信。
“我的卡贴是海绵宝宝,我暂时没有打算把它换掉,你贴吗?”桐颜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公交卡,“其实我最喜欢派大星哟。”
于是那张卡被桐颜热心地贴在了凉夏尚是崭新的公交卡上,凉夏只是看着桐颜笑,这卡贴,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玩笑吗。
分手时,凉夏说你随时搬进来吧,我住主卧所以会多付一部分租金。
桐颜说好呀好呀便跳上了公交车,飞快刷了卡贴着车门对凉夏吐舌头。
凉夏抬起右手挥了挥,转过身,笑容滞在嘴边,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疼。而这疼痛却在骨骼间摩擦出奇异的平静与安宁。
独自回到公寓,凉夏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稍显凌乱的房间,做好迎接室友的准备。
一个人的生活始终是凌乱的局面,让宽敞空间变得无序拥挤,觉得这样看起来,有家的样子,把自己埋进去,安然无恙。但是在桐颜到来之前,她至少要把客厅沙发上丢满的衣服都收拾进自己的屋子去。
虽然她很累,很冷,也知道不应当活动。可是,她只有想与自己作对的心情。
花了许久的时间,凉夏才完成这一向难以胜任的家务工作,将一切收拾停当。她吐了口气,习惯性打开冰箱去拿酒,拿在手里才想起来,只得又放回去。
在她确定自己已经不用做任何事情之后,她裹上羊毛毯,把电暖气拖到床边,与公寓的水暖一起运行,钻进被子里打开电脑。
苏岩暗淡的头像突然跳了出来,完全在凉夏的意料之外,一时间竟然不能反映,“凉夏,都会好的。照顾好自己。保重。我可能,要留在上海了。”
凉夏的手指再一次发起抖来。聪明如他,人情历练如他,她写过那关死去秘密的烂俗句子他怎能猜不到因由。他必定是猜到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于是说他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真不愿意面对这情形,去否定自己爱过并付诸时间与年华的男人。
只是陡然间,爱便转成了恨。她终于相信,他再不是那个可以为一个人丢下一台晚会与成千观众,丢下重要会议与工作的男子。
他有满腔爱意,早已漫不过权衡左右的堤坝,她合上电脑,知道她在心底设下的底线将永远不会被他触及。
那个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夜晚,她想,若你能来北京看我一眼,甚至不是来寻回,只是能来看一眼,我便转回头跟你回杭州。
而今,他猜到她亲手谋杀了一个来自他的生命,他仅仅只在网络上说一声保重。
林忆莲不是唱了么,不盼缘尽仍留慈悲,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
深夜下起雨来,这是北京的雨水,在黎明的一刻地面将回复冷硬而干燥的常态。这是秋天的雨水,明天一定又是雾霾难散的一个阴沉天。
她忽而想起了电影《苏州河》的片段,美美问,如果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来找我吗?会。会一直找吗?会。会找到死吗?会。你撒谎。
你撒谎。而苏岩,他是不会撒谎的人,凉夏告诉自己,无论我走失在了哪里,你也不会来找我,即使你有再多的爱可以给我。
而这悄无声息的放弃,无疑才最是挫败。
凉夏枕着雨声用被子蒙住了整个脑袋,听到自己的心里一片轰然坍塌的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