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告别
少年Pi望向老虎嶙峋的背影，期望它回头看自己一眼，当作庄重的告别，结果他失望了。这一段似乎在告诉我，即便一起经历了生死或见证了神迹，也并不代表它很留恋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更何况，相信第二个故事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老虎的存在，它被引申为“本我”或者其他，总之，它不是具体某个人或者某个过程。
我更愿意相信第一个故事，也被那停顿了几秒，旋即冲入丛林的帕克先生伤了心，相信那一刻少年真正长大，他必然经历不得不面对的分离和有时因为来不及、有时对方根本不情愿的、没有告别的离开。
后来他应该还会知道，在乎告别的那个，总是动情比较深的那个。这该是李安在意的设置，我又揣测他的这般心境，定是体会过什么大的不舍，有些事看起来是翻云覆雨命运动了手，其实只是自己的心境罢了。
《一代宗师》里，宫若梅和叶问有一次正式的告别。她面色苍白，嘴唇又极红，她为报父仇，发愿一生不婚嫁、不传艺。她一直都目光决断执拗，表情里都是不妥协，在告别的时候，却突然柔软了下来。她承认对方是自己心里有过的人，她说：我喜欢你，这不丢人。而后，他们在某个茶室分开。叶问自述说这是最后一次见她，她背影还是僵硬的，她说：每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可其实，他俩一生交手一次，相处不过几十小时，可告别如此巨大，你又不能否认，他们就是相爱了一辈子。
而叶问和妻子在佛山告别，在她手心画字，信誓旦旦，明示郎心如铁，最后竟也成诀别，再无法相见。字幕提示说，叶问再也未进佛山。这一笔在影院里把我戳出泪来，不禁恨王家卫的改变。之前他电影里的人物都勇猛乖张，而若干年后，他们都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期待告别，或者做告别时该做的事。
相遇的太随意，告别又大多不完满，这大概是人生的两大苦恼，尤其是当你深爱一个人。后来我又在微博上说，叶问要到东北找宫二小姐，大衣都买了，终究还是抵不过战乱，又因家境败落最后不得不卖了大衣，唯独留了个扣子做念想，多年后再见宫二，第一件事就是把扣子给她，还立刻解释说，当年我是准备去东北的，可惜战乱了。这一段最传神又最伤心，盟过誓的人都知道，没有达成就像欺骗了另一方，不管是因为什么，可他们明明没有盟过啊。
如此沉浸于宫二和叶问那份不说的默契，就像执拗相信少年Pi就是与虎同行一样，后来有人纠正我说，双方是有书信往来的，算是正儿八经地盟过誓，又说叶问还写了“千山难阻”之类的，而后又查了资料说，叶问和妻子张永成并不像电影里那样耳鬓厮磨，叶到香港后，终究是找了个小三，还育有一子。
但真相也不重要，尤其是留给后人闲说的这些；我只看他这段与宫二小姐也许史上并没有的告别，才发现我那么害怕这些，不管有无准备，说“就到这里吧”这样的话，还是非常抵触，尤其是这段时间过得很匆促，觉得时光哗哗作响像大风卷过空场，北方又草木皆枯。
出书的这段时间是宣传期，有个时尚男刊的编辑姑娘采访过我。她飞快地看完我的书，又写了硬朗的书评，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她偶尔提出疑问，又质疑我的一些观点，又说，看了你的书，我又想谈恋爱了。我们不算是好朋友，可我又莫名地觉得可以理解她。这天看到她的微博，又无聊点进她的首页里，发现她置顶了微博，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北京，回到故乡上海，还简单说了原因，说来回都为感情。她的文字硬朗阴郁，说，写下这番话，算做个交代吧。而后，又很无来由地说：成大事者，至亲皆可杀。
她没有和我告别，我想她更不会和爱过的那个人告别，可她又选择了一种形式，标明自己来和走的原因和方向，这在整个人生来看，倒也算是一种利落。我也曾在上海待过三年，走的时候，和好朋友们开了个party说再见。他们给我留了一本的言，一个小朋友坐在那里不说话，我坐下时候他突然说，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要不，我把我手表给你留作纪念吧。我当时想笑又有点儿想哭，按住他摘表的手，只好又去唱了一首欢乐的歌。
这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离别，还有个遗憾就是，我在上海有个固定的理发师，我们也不算朋友，交流仅限于每次理发，可他又由衷地信任我，讲些苦恼或者故事给我听。我有时给他几张电影赠券，他有时会免费给我剪次头发，我们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朋友的状态，我离开上海之前想去理次发跟他说一声，但各种原因最后还是没有去成，反正后来就没有了联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突然想起，那谁很久没来理发了。
后来，我有很多机会去到上海，但我就是没有勇气，去那个熟悉的店面找他一下，可我总是觉得欠他一句再见似的。
●哪有那么多好朋友
不要和上班的时候发呆的人交朋友。
不要和午饭时候打电话给你的人交朋友。
不要和周五都不知道自己周日下午有没有时间的人交朋友。
两次大哭
最近一次大哭，是在春节时候看奶奶，她八十九岁，还有黑发，个子本来就小，又蜷缩起来，看起来就更矮一些。她靠在床头，大声说话，听力不是很好了，声音就不好控制。她讲一些陈年旧事，说十三岁嫁到张家，没法读书认字，一心做人老婆，而后生儿育女，伺候公婆，她说受了一辈子罪，现在，就觉得自己是累赘。
她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伶牙俐齿，大字不识却条理清晰，背得出长串的毛主席语录；她持家节俭，又讲情理面子，小时候管我分外严苛，待我长大之后反而柔和了很多。她终于是老了，说自己有的时候有些糊涂，我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背上像长了刺，只待她劝我结婚，就竖立起来。
但她全程没有提及这个，倒是问我，你在北京冷不冷，穿了几条裤子？她又说，听你妈说你在家里都不开火，怎么吃饭？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眼神在皱褶里暗了下来，她说，多可怜的孩子，在街上吃饭。她想象不到我是在餐厅里，温暖，灯火辉煌，以她粗浅的出行经历，她把我想象成，背着包袱，站在城墙下的冷风里，面摊上冒着热气，我站在那里，穿着裹脚的棉裤，端起破了沿儿的大碗，吸溜吸溜地吃着一碗面，顺道还吸入了大口的凉风。
她为自己的想象感到忧愁，又拉紧我的手，仰头看我，说：你吃得饱吗？
我躲开她的眼光，临行时拥抱她一下。在我被她管束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动作，如今我很高大，俯身抱住她，她竟知道应和，用手拍我的后背，我说，奶奶，你瘦了。
她没有说话，我转身走出屋子，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真的老了，竟然没有催我结婚，像忘记了自己年龄，也忘记了我的年龄一样。
哭的人常被说脆弱，或者矫情，可我，竟然在三十岁之后变成一个爱哭的人，竟还不愿隐藏，我在风中掉了几滴泪，嫂子和哥哥默默地走在我的身后。
这并不难堪，我想他们应该是感同身受，奶奶，真的老了。
第二天，到了离开家返京的日子，爸妈默默地收拾我的行装，带上一些吃的，又忙不迭地放进箱子，怕我发现。其实我早就不再和他们在这些细节上争执，就假装没看见，穿上衣服，准备出门。随行的狗皮卡太兴奋了，跳起来，牙挂在羽绒服上，登时一屋子羽绒横飞。
我发了十年来最大的一次火，当着父母的面，将皮卡拎起来教训。它逃到角落里，又被我拎起来教训，妈妈护住它，显然也吓坏了。
他们送我下楼，没有说话。我在败坏的情绪里上车，无力掩饰什么，关上车门前，妈妈说：别跟它生气啊，尤其开车的时候。
我没敢看后视镜，泪如雨下，知道他俩在身后目光殷切，越朴素的伤感，越让人难以应对。我也想谢谢这突如其来的火气，让我不用那么在意如何离别。
我的好朋友，在看《西游·降魔篇》时哭得无法自持。他说想起之前，爱过一个人，因为这首歌在一起，又分开，歌里唱到“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只是懂时，时过境迁。
人总有泪点，我在爱情上倒还节制，至多到眼含热泪，很少失态，在众ex眼中，应该显得寡情，不算好爱人。我信爱情有其规律，得到失去，都是得到，所以深信在爱情所有表达里，泪水最无用，它只是单属泪水的拥有者，只是宣泄渠道，被你眼泪打动的人，终究还是因为爱你，不是因为你哭。
什么时候开始，隐藏情绪成了必须的事，似乎嬉皮笑脸才符合生态，摆一副无所谓的臭脸竟被装点成所谓坚强，做个酣畅淋漓的人，不是很好吗？
我又想，大概人总是靠这些循环过下去——小时候很爱哭，叛逆期不再相信眼泪，青年时为爱伤心，或因为半生不熟禁锢了情感，中年时又为亲情隐瞒真心，老年时泪腺已干，千帆过尽，再难创造泪水，所以很珍惜这些有泪的时间，果断地为值得的事情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