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机关里是讲究个先来后到的。他们有资格这么提醒她。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是新人,说那么多话干什么呢?对于这个看法,起初漂漂并不认同。她想,一个人不说话,长着张嘴干什么用呢?仅仅用来吃饭么?不知怎的,漂漂只要一张嘴,办公室里即刻就会有人提醒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漂漂心里很恼火。那些人,他们又装着很善意很贴心的样子,这让漂漂愤怒不起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只有保持沉默别人才高兴。这样的日子过下来,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沉重,每天活得很累。后来压抑变成了习惯,爱唱歌的鸟儿终于闭上了喉咙。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她,不几个月,回到家里竟也能够一声不吭,沉默不语,好像老干部一样沉稳。不同的是,她常常踢着拖鞋,满脸的自怨自怜,放纵自己沉迷纸牌。现在,纸牌在她手里竟成了有生命的东西……恍然骷髅还魂,又如魔鬼再世……纤指触处,精灵飞舞……她俨然像香港电影里成竹在胸的赌王了。珍子目击令她头晕目眩又恐怖生疑的这一切,疑惑道,漂漂呀,别人有了这一份好工作,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倒好,从前叽叽喳喳的多么开心,现在连一点点老鼠咬东西的声音也没有了。是不是觉得现在讲话要上税了啊?
漂漂失落地说,上什么税啊,有什么好高兴呢?说话间,手一抖,纸牌哗一声撒了一桌,竟是很整齐很漂亮的排列。可是,满怀喜悦刚刚上班,便有办公室里大大小小的前辈似乎出于好意,不厌其烦提醒她,初来乍到,记住要少说话,多做事。
珍子无心喝彩,皱着眉问,为什么总看你玩这个?没日没夜的!
我也是随便玩玩。漂漂嘟囔着说,没想就喜欢上了。
珍子哼了声。
漂漂知道她不屑,就说,你不要不信,这是古代吉卜赛人的玩法。——我外婆教我的,很灵的哦。珍子说,我看人家也玩,不过只是玩玩罢了,哪像你这么当真?
漂漂傲然说,他们?他们哪能与我相比?珍子说,玩纸牌能玩出什么来?漂漂说,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能够让我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啊。珍子不信地说,这么神乎其神,算啦,你就吹吧。漂漂认真起来说,我怎么是吹呢?你看,我说不考公务员吧,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一当上公务员,我的日子难挨了。度日如年呢,你知道吗?说罢,现在漂漂每天准时上班,她黯然神伤。珍子叹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这么好的工作,你还度日如年?你有性格,也别太不合群!想想看,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工作,能比得过现在你的这个工作呢?漂漂心里不服气,便反驳说,那也未必!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好工作的。珍子想要嘲笑她,就说,譬如玩纸牌,你是不是就这样想啊?漂漂!工作和玩耍,要分清楚些……你就别总捣鼓那些破纸牌了。
什么破纸牌,漂漂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总要诋毁我的纸牌?……告诉你,它是我外公外婆传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以后别这样跟我说话!珍子摇头道,我敢打赌,你肯定走火入魔了。漂漂固执地说,我不过是喜欢罢了。你知道么,一个人如果真正喜欢一样东西,就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的。她的眼睛闪着既骄傲又迷幻的光泽,珍子很害怕她这样的目光……她躲开漂漂的眼睛说,别那样看我!唉,你一个女孩若真陷得这么深,岂不是太可怕了?
一日,珍子先下班回家在厨房里做饭。漂漂一脸绯红,神情不自然地闪进来。
珍子惊奇地问,呀,今天这么漂亮,是不是走桃花运啦?漂漂白了她一眼,局促地说,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珍子就笑吟吟地说,快来帮我洗菜……喂,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又有很有趣的事情?漂漂并不回答她,只是低着头,脸涨得更红。
吃饭的时候,漂漂说起发生的事情。原来是他们单位的顶头上司,她的处长今天约她吃饭。珍子很好奇地说,他长得帅吗?漂漂生气说,你有病啊?为什么不问他有没有老婆,只是问长得帅不帅的?珍子笑着说,这个还有先后次序呀?漂漂睁着杏眼说,怎么没有?他有老婆,我能去吗?珍子说,这都什么年头啊,你还在乎这个?漂漂气呼呼地说,你想死呀?不跟你说了。珍子安慰她说,说来玩的,你当什么真呀!
当晚漂漂在家里闷了一夜。次日深夜,珍子在睡意蒙眬中看见漂漂回来。漂漂满脸疲惫,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她不安的脸色里隐藏着恼怒。珍子起床,跟在漂漂身后,等她安静下来,才知道今晚漂漂是跟处长吃饭了。因为处长约她吃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样推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漂漂就想,还是去一次,这样,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骚扰了。哪知那狗日的处长乘她醉酒,借喂茶来脱她衣裳……情急之下,漂漂吐了他一身……
漂漂回房间休息后,灯光一直亮着。珍子担心她出什么事,就起身去敲门。门一敲就自动开了,漂漂并没有关门。借着台灯,珍子一眼瞥见漂漂正在哭泣。她的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她声音动人,总擦不完……她低头玩着纸牌,嘴里嘀咕着……珍子诧异地想,她这么难过还有心思玩纸牌?珍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她心疼漂漂。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漂漂就如同她的亲妹妹一样呢。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珍子问。
漂漂擦着眼泪,呜咽地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以后会知道什么?珍子从没听过漂漂这样子说话。你告诉我,珍子问,她害怕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漂漂不肯说。珍子就去看她的脸,漂漂的眼睛又红又肿。珍子拿毛巾冲了冷水,替她敷眼睛。漂漂的脸这才闪过一丝儿柔情……忽然,珍子惊异地在她刚刚睁开的眼睛里……她美丽的瞳仁里,瞥见一只一只骷髅影像……舞动,飘荡……仿佛古怪的精灵,漫天飞动……珍子头晕,身体失重……她不能再看下去了……不由得尖叫:漂漂!
漂漂回头看了她一眼,安慰说,珍姐!你不用怕,这是我在施咒!——告诉你,这是一种古老的法术,是一种很恶毒的咒术!吉卜赛人的灵异法术全世界有名……外婆说,这是外公传给她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这样试过,因为我一直害怕……不过现在顾不上了!我要试试用这异域的魔法,诅咒那些该死的人……
漂漂年轻的脸愤怒而苍白,眼睛倾泻着仇恨……
第二天下班,漂漂脸色有点憔悴。珍子只想她或许是身子虚,就让她径自回房休息。第三天,漂漂回来,脸色更加苍白。珍子开始担心了,就问她,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漂漂头也不抬回房去了。
第四天,漂漂回来,脸上有恐惧的感觉。珍子正想问她,只听漂漂喃喃自语地说,老天,怎么能够相信?不过是玩纸牌啊,竟然真能够发生?
珍子一头雾水。漂漂神色茫然地说,他真住院了。
谁住院?
漂漂说,我们的头儿啊。同事们都去医院看望他去了。
啊!珍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漂漂失神地说,可是我不敢去。唉!我只不过玩纸牌呢……那只不过是闹着玩的呢,我的确是诅咒了他,哪里知道他竟然真的住院了。我是诅咒过他……第二天他没来上班……第三天同事说他病了……这世界上难道真有奇迹?
珍子问,你诅咒了他?
是的,我诅咒了他。
他就出事了?
是啊,他就出事了。漂漂有些不知所措。那天我是很生气啊。我咒他出门遇车祸,不得好死……谁知他真遇上车祸!
真有这样的事情?珍子说。突然又看见漂漂的瞳仁里,无数骷髅跳跃飞舞,仿佛向自己扑来……吓得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半年后,漂漂的处长出院,上班了。珍子问漂漂他怎么样,漂漂说,就是脚瘸了。珍子又问,他现在对你怎样?漂漂沉默着说,还好。只是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就改不了?他这个人到现在看女孩子时,眼神还是色迷迷的。珍子问,他知不知道他的腿瘸跟你有关?漂漂看了珍子一眼说,他怎么会知道?珍子叹口气说,不知道就好,真替你担心。口才亦佳。
漂漂说,现在处长经常感慨呢。他说现在他相信人是有命数的了……真的,运气来时挡不住,到点下班。工作忙碌不说,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漂漂觉得,跟以前相比,他人倒是谦和了许多。
某一天,珍子下班回来,打开门忽然听见房间里漂漂在哭泣。漂漂很长时间没哭过了,也很长时间没有再玩骷髅纸牌。这是应珍子的要求达成的协议,因为珍子害怕。很长时间里,她不能再看见骷髅纸牌,否则幻觉顿生,整个夜晚噩梦联袂而至,黑暗中骷髅横飞,群魔乱舞……令她胆战心惊。当然,夜深人静时分,漂漂她自己有没有再独自玩牌,这个珍子也不知道。她没有胆量再去偷窥漂漂了。她只是知道,漂漂现在沉默寡言,喜欢长时间独自陷入无尽的冥想之中……
今天漂漂为什么忽然哭泣?珍子心急,跑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漂漂不回答她,仍然一个劲地哭。左问不答,右问也不答。珍子恼了,说再不说我就打电话报警了。漂漂就停止了哭泣,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人家烦都烦死了,你还要这样整人家!珍子吃惊地望着她说,是你整我,还是我整你?像你这样哭个不停,你以为你是林黛玉呀?漂漂气恼地回嘴道,我不是林黛玉就不能哭啊?珍子听了,说,好好,你就哭吧。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喜欢哭啊。两个女孩子谁也不肯相让,唇枪舌剑的,你一句我一句,打了好一阵子口水战。事后,珍子才知道漂漂的委屈。
这些天漂漂来月经肚子痛,平时只痛一会儿,这次却接着痛了很多天。白天上班,按住肚子伏在办公桌上,一副生病的样子。那些天,她觉得办公室的门很异常,总是关不紧。门缝微开,仿佛总有一只发着幽光的眼睛在偷窥……她觉得难堪又恐怖。有人就说风凉话了,她生气也不行。风凉话嘛,你知道是谁说的?一时间,机关里好像人人窃窃私语。一天,处长瘸着腿,悄悄问她:真是得了什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病?漂漂吃惊地说,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病啊?
处长居然皱眉头说,有人反映了,说你……也许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漂漂一听,热血直往头上涌。男女之间?说我有病?天!这样的事会轮到她?处长又装作安慰她说,现在这个年代嘛,许多女孩子不自重啊,一点道德观念也没有……我们对你的成长,还是抱有希望的,你可不要……
漂漂生气了,喊道,你说什么呀?
情急之下,她竟说不出话来。本来伶牙俐齿的她,现在竟然说不出话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一时间,她恨透了这种生活。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即使这是一个道德沦丧、不可救药的世界,她也不会让自己染上什么难以启齿的病。她知道,那是罪恶而羞耻的病。她绝不会让自己这么堕落。啊,他——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在办公室里竟不能随便说话。漂漂平时是喜欢说话的,为什么这样跟自己说话?真是伪君子……没来得及多想,漂漂内心里那种女孩子对自己名誉的本能捍卫,迫使她立刻追问这个男人,谁说的?你告诉我是谁说这样烂舌头的坏话?
处长尴尬地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你也别太激动……也不是一定有人这样说……当然,即使是有人说,那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嘛,有病就得去治疗,是不是?
你才有病呐!漂漂气极。对女孩子说这样难听的话,叫人面子往哪里搁啊?这是莫须有的,是嫁祸于人。她未婚,纯洁。人虽然穷,可是她要活得有气节。
你才有病,你们才有病!漂漂愤慨地喊道,气得把病历扔给大家。同事们面面相觑。女同事一般都很同情,这个瞧瞧,那个安慰几句。男同事不好去翻病历,也不知怎样讲安慰话。漂漂气愤地想,他们当面都不吱声,为何又背后乱讲?下午,平时不怎么能够见到的局长,竟也专门来慰问她。局长很关心地问她,听说你怀孕了。她惊愕万分。谁怀孕啦?她想说。局长人很和蔼。他看出漂漂的不安和惊讶来,但他毕竟是大人物,从容不迫,很有风度。他淡淡地说,年轻人啊,不是还没结婚吗?怎么就怀孕了呢?喜欢新潮嘛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毕竟是政府的公务员嘛,公务员要注意正面形象啊。这样说着,漂漂羞都羞死了,哪里还有话说?
这个晚上,漂漂痛哭了很久。珍子也是感性的人,跟着她一起难过。结果两人抱头哭成一团。后来,年纪大几个月的珍子先冷静下来,忽然就想到漂漂那个骇人的杀手锏。愤恨着的珍子,也咬牙切齿了。她说,漂漂,你不是懂得纸牌诅咒术么?
怎么了?
珍子眼里含着泪说,我们诅咒他们!
你不害怕了?
珍子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安,她说:我是害怕,可是现在我更愤怒。
你真的不害怕?
在这许多无耻面前,我害怕什么?
你真不怕那些骷髅?
珍子激动了,她不耐烦地喊道:你快点拿来吧——我们一定要诅咒他们!
漂漂就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也是很坚定的模样。是的,她一直在生气,一直在难过。现在,听见珍子的话,她立刻就喊道,好,我们诅咒!说罢,起身去拿她宝贝样的骷髅纸牌。
漂漂的手指一沾到纸牌,整个人儿仿佛就有了生气。她玩牌的动作,潇洒灵活,漂亮如昔,准确如昔。只听得哗的一声,珍子的头脑一下子就轰然炸开。她的眼前,迷蒙一片……整个房间,无数骷髅翻飞,充斥所有空间……
两个阅世未深的女孩子,就这样伏在房间里,眼睛里噙着热泪,疯狂拼写她们对这个讨厌的世界里的某些人毒蛇般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