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看了看周围,突然朝父亲那边挥挥手,吩咐他们放人。那些人疑惑地望着他。他突然就生气了,大骂起来说,你们这些王八蛋,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放人!
于是,那些人就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放了父亲。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父亲还没明白过来,爬起身来,他有些惊愕,又有些惭愧,舒了舒被反压着酸痛的胳膊。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父亲唯一可以炫耀的,我在同学中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我的父亲是物理学家。物理学家就是科学家。当然,那时候我们才刚刚上中学嘛,是有些同学喜欢做科学家……但是我不喜欢,我知道爸爸他很平常呢……妈妈也常常为了家庭琐事和他吵架……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倒是更愿意做解放军,做工人,做火车司机……我自己刚才还觉得,做个货车司机也蛮好的。不过,我可不知道,做货车司机竟然会在路上遇到强盗,还被人用脚踏着,满嘴满身的鲜血……现在,我对做货车司机的想法,开始有些动摇了。
那些人对货车司机说,想活的话,就起来。他挣扎了一下,仍是站不起来,他们下手太重。父亲走过去,想帮他站起来,但是他拒绝了,他的表情有点厌恶我父亲。是的,我看见他努力使他的身体躲避着父亲,仿佛父亲是可怕的瘟疫。他的嘴里一直嘀咕着咒骂着什么,只是因为太远,我没能听清楚。
你不起来,车怎么开?有人恼火地喊道。
哎哟!一声惨叫。那货车司机又挨了一脚。
三
大雪依然纷纷扬扬下着。
但是此刻,我对空中那些永远飞舞着的漂亮的雪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它们仿佛不在我的眼前飞舞,已经与我无关。现在,他们将那货车司机扔在车厢里,然后,那粗汉无师自通,擅自去开汽车。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的天!他的胆子可真够大!父亲被他们请进驾驶室里。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坐在父亲旁边,他靠窗户。看得出来,现在他对父亲很客气。父亲不肯坐驾驶室,他反复推辞,说要跟儿子待在一起。他们就发火了,说难道还怕吃掉你儿子不成?再不听的话,就把你儿子扔下汽车!父亲吓坏了,只好屈从。他夹在他们中间,不时地从身后的椭圆形玻璃窗往后看,笨拙地寻找着他的儿子。这时,我就会朝他招招手,表示我的存在。
粗汉好不容易懵懵懂懂地将汽车点着火,又跳下来,问躺在后车厢地上的货车司机还要弄哪里,汽车才会走起来,那货车司机忍住痛,抬起头来,又担心又心疼地说,大哥,大哥!求求你了,别开了,别开了!你没开过车,会出人命的!会出大事的!他竟然喊叫起来。所以,又有人踢了他一脚。
他只得忍着痛,告诉那粗汉怎样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那样不着边际,让我都十分着急。有几次,我甚至想跑到驾驶室去开车。因为我都听明白了,但是粗汉却傻乎乎地睁着眼睛,仍是云里雾里。那粗汉肯定不是天才,这是没说的。我还想说,他笨得很呐。这么个人!他倒是勤快,车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跑上跑下的,问了不知道有多少遍,才将话听明白。连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顿……后来,货车竟然缓缓动了,却又听见驾驶室里那粗汉大呼小叫,他又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我的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但是,和我一起站在后车厢里的那些人,他们倒是谈笑风生,一点也不担心粗汉。
汽车仿佛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开始快起来。我更担心了。后车厢里一片嘲弄笑骂声。他们骂那粗汉说,这狗娘养的小三子,竟然学会开汽车了!
谁知才赞美完,车忽地停住了。粗汉刹车也太过分,车子竟然一下就停住,大家倒成一团,然后又纷纷爬起来,骂骂咧咧的。我心想,还早着呢。车不走了,那才麻烦呐。后来,车倒是走了,我也开始佩服起粗汉来。是的,也只有粗汉那样莽莽撞撞的男人才敢贸然去开这庞然大物,他还得有大无畏的精神,视死如归。
或许是路不好,车子摇晃着,颠簸得厉害。我朝前面望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货车在大雪中艰难地行进,分不清楚哪是路,哪不是路。也不知道粗汉是怎么驾驶的,路上车子竟然一个趔趄,一头栽进田里去了。幸好车没翻过去,只是严重倾斜。一群人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跳将下来。他们围着汽车看了半天,想等路上其他车辆来拉起来,但是这样严酷的冬天,大路上好半天都没有汽车出现。最后,他们决定自己抬上来。这些人力气大,全部出动,连我都成了他们的帮手呐……大家推的推,抬的抬,连呼一二三,竟然将那庞然大物推将上来。谁知汽车一上来,远处就来了一辆大东风牌货车,气得他们大骂起来,如果不是由于事先没准备,兼又太累,他们恨不得连那辆姗姗来迟的大货车也一块劫了。大家喘着粗气,把开车的粗汉骂了个七窍出血。不过,那以后,粗汉就再也没出什么差错了。
路一直不好,那货车司机躺在车厢里,因太颠簸,痛苦不堪。我不喜欢他,也懒得去看他。后来,我注意到那姑娘了。几个年轻的男人正在拿她开心,时不时地有一只手在她的脸蛋上捏一下,或者在她的胸脯上摸一下。她羞得不得了,甚至有点生气,只能忙于招架。
天空依然晦暗,大雪没有停的迹象,越下越大。没多久,后车厢的人全都是白色一片,只有睫毛下两只眼睛仍在闪动,仿佛告诉别人那是活的。汽车不时地突然跑起来,然后突然停住,仿佛憋足了劲奔跑,却又忽然戛然停止,大家便哗的一下倒在一起。那些人少不了骂骂咧咧。
有人问那货车司机要烟,货车司机艰难地指了指烟就在棉衣口袋里。然后,大家就在寒冷的风中互相躲避着点燃香烟。他们竟然也递给了我一支,这让我很兴奋,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香烟呐。因为父亲当我是小孩,不允许我抽烟,所以我摇了摇头,没敢去接。父亲他虽然坐在前面驾驶室里,可是他总是回过头来寻找我。这些人好笨,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就在父亲的监视范围内吗?他们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们逗我说,如果是男人就一定要抽烟,你是不是男人啊?他们问我。看得出来,他们对跟我这个小孩子说话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兴奋。他们说,我要是再不肯抽,就要扒下我的裤子,看看那里面是不是真的有只小鸡鸡。如果没有,才能放过我。我使劲按住裤子,不让他们扒。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扒掉我的裤子,何况车上还有一个女人呐。最后,没办法,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一支香烟。那支烟正冒着袅袅青烟。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烟。我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不,嘴里并没有烟吐出来。他们笑了,然后告诉我怎样抽,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下子呛着了。激烈的咳嗽声中,我看见父亲的脸转过来。啊,我慌忙藏起手中的烟……
就这样,汽车在风雪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小镇,在一家小餐厅吃饭。那些人问货车司机要了烧酒和香烟。好家伙,那货车司机实在是个富裕的人!他的烧酒很香,连我都想喝。他竟然还有一条飞马烟!我看见那些人拿他的酒,拿他的烟,这让他流露出既痛苦又绝望的眼神。他们那些人叫了不知道是些什么菜,一直招手,喊我们过去吃。但是,父亲死活就是不肯。他和我两个人,靠在汽车旁边吃母亲带来的红薯。红薯早已经冷了,父亲只是去小餐厅要了一点热开水,然后就着水吃。
那货车司机没法站起来。我有时会吃着红薯,偷偷地跑过去看看他。他的表情很奇怪。他望着那些人拿他的烟抽,拿他的酒喝,拿他的女人寻欢作乐,难过得闭上眼睛。只是没多久,他又睁开眼睛……这时,他的呼吸粗重,令我觉得可怕。那些人足足吃了两个钟头,才酒足饭饱地回来了。人人脸色通红。看得出,那是货车司机的烧酒的作用。那姑娘羞答答地也跟在后面,她的脸色开朗多了。
那些人给货车司机带了吃的来,但他不肯吃。他们也就懒得管了,然后又上了路。
我一直在想,他们要到哪里去呢?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他们该不会把我们随便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把我们杀掉。唉,谁让我们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强盗啊。
虽然吃过红薯,但是我仍然觉得冷。雪还是那么大,不一会儿又落满了全身。讨厌的是,抖掉没多久就又满了。我还从来不知道这一路上会有这么大的雪呐,仿佛一生的雪都在此刻下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摇醒,原来是父亲。天色其实快要黑了,不知怎的,大雪却停了。父亲说,孩子,我们到了。
我们下车的时候,父亲突然回到驾驶室前。他要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下来,可是那男人并不想下来。但是父亲坚持着,他只好打开车门下来。
什么事?他问。
你们真的不会害他们?父亲严肃地说。我知道,父亲说的“他们”,指的是那货车司机和那姑娘。
那人冷漠地说,关你什么事?
你要答应我。
为什么?那人很惊奇,眉毛跳了一下。
不为什么,他们也是人。你不能害他们。
父亲和那人的眼神对峙着。旁边那些人却烦了,喊起来说,再啰唆先杀了他们你就放心了!
父亲就又不肯走。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摆摆手,大家停住了话。父亲又说,师傅大老远的,冒着大风雪,开车送我回家(其实是顺路带我们回家呐)。我倒是回到老家了,但是他的生命却没有保障。这不公平。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就问,怎样才公平?
父亲说,你要保证他们活着。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叹了口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说,好吧。就听你的。我保证他们活着就是了。
父亲说,谢谢你。
然后,他走到后车厢,探过脑袋去看那货车司机,向他表示感谢。那货车司机浑身是雪,和车厢里的雪已混为一体。他气鼓鼓地不理睬父亲,父亲是认真的人,又是懂礼貌的人,就显得有些繁文缛节。那货车司机没好气地说,你还是赶快滚开!你知道不?老子出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倒霉的事情,偏偏带上你就遇上了——你这倒霉的扫帚星!
他这么骂着,父亲只默默地听着。奈何车上有人不耐烦,飞起一脚踢他——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全喜欢踢人。那人骂道,人家好意向你道谢,你竟骂人?你这样的狗东西,不如死了!
那货车司机挨踢,痛得大叫。他们说,再喊,将你扔下车去喂野狗了!他才闭住了嘴。
父亲默然离开。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忽然拦住父亲,说,慢着!你可知道,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
为什么?父亲茫然地问。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慢悠悠地说,那就告诉你好了。我从小就喜欢上物理课。读中学时,我就一直想做一个物理学家,但是,可惜的是,中学还没毕业,我就下放来了农村……他摇摇头,脸上竟然显出从来没有过的真诚。
他打量着父亲,说:我从没见过真的物理学家是什么样子……今天才知道,原来就是你这个样子。
他叹了口气,习惯地皱着眉毛说,你走罢。
四
那天我和父亲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老家。我们在回家的土路上行走。那是父亲熟悉的路,而我却十分陌生。父亲一直默不作声。田野里到处是雪,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我们慢慢摸索着,空旷的四周,只听见鞋子踩着雪地吱吱的声音。后来有农人赶上我们,我们就跟着他们走。好半天,父亲才开口说,孩子,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呵,这有何难?我的记忆力可好呐。我骄傲地说,当然记得。
父亲严肃地说,不。孩子,你不记得。
我有点惊讶,但仍掩饰不住兴奋,就说,爸,我记得可清楚呐。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强盗啊。
父亲沉重地说,他们不是强盗——孩子,你忘记了吧。以后你再不要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吗?
忘掉?我惊讶地问。
你就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父亲默然说。
我无奈地说,好吧。
父亲看出我低落的情绪,就说,不是好吧,是一定要忘记。你不要去记住这些太不正常的事……他变得有些结巴。但是,他低沉的声音,透过飞雪,我还是听得见。
他忧郁地说,是啊,你还太小,不要去记这些太血腥的事情……他猛然停住了,疲惫而消瘦的脸上略显歉意。我看得出来,他好像很后悔这样说。
后来,我长大了。从那以后,几十年来父亲再也没有同我说起过这件事情。我想,他肯定认为我早已忘记。是的,我也常常以为自己的确忘了。但是,在某些特别的时候,在某些天降大雪的时刻,我总是没来由地心情惆怅。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常常会觉得,我的心又回到了一九七五年的那个冬天……
我不能忘记,一九七五年的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