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天空像怨妇的脸,没一天晴朗过。日子过得缓慢而忧伤。一日,父亲忽然将刚读中学的我喊至跟前,说是要回乡下省亲,看望身体欠佳的老祖母。我悄悄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有一点儿惊愕。事先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但是在我们家里,父亲的话就是命令。去乡下?我满心喜欢,只是,我还要上课呢。我沉默着。
走的那天,在细雨中,我跟着父亲出门。母亲在身后叮嘱着,塞了几只热红薯在小包袱里。在街道阴湿的地面上,我和父亲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城郊的一条泥泞路旁。一辆驶过的破旧的公交车,差点溅我们一身泥污。父亲站住了,望着远处。
我怯弱地问,爸,我们就这样走?
父亲没有回答。阴冷的风吹着,我里面穿了件薄薄的细毛衣,外面罩的是一件蓝色小棉袄(那年头家里只有这么多的衣裳呢),竟冷得直打哆嗦。父亲的衣裳更单薄,可他只是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终于来了一辆摇摇晃晃的解放牌货车。在那个年代,这个牌子的货车算是很好的了,可惜只是太破旧了点儿。货车是敞篷车,车厢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货车驶到跟前,我看见父亲一直冰冷的脸挤出了笑容。他的手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挥了挥,驾驶室伸出半个结实的脑袋来。噢,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我们这些半大的中学生们羡慕死了的蓝色工作服!哎,真正的工人阶级呐。
那人长着红红的酒糟鼻子,有点生气,质问道,不是说好一个吗?
父亲尴尬地搓着手,赔着笑,小声说,本来就我一个,但是家母想见孙子,所以就……
他皱了皱眉头说,不行!说好一个的……你看看,这么多人,怎么坐?
父亲哈着腰说,师傅,求求您,求求您了……
那人停了片刻,不耐烦地说,算了,先上来吧。
父亲连忙谦卑地弓着腰,嘴里不断地说着感激的话。
货车驾驶室里恰好可以坐三个人。车子向前驶去,我看着那人不停地换着挡,转着方向盘,心里十分羡慕。他嘴里哈着酒气(他怎么早晨还喝酒呢?),很难闻,可他毫不在意。他厚厚的嘴唇上竟然还叼着一根细细的牙签,正灵活地转动着。我在心里想,做司机多好啊,可以开着庞大而气派的大汽车,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哩……长大了我也要当货车司机!我的心里竟忽地闪过这样奇妙的念头,不禁有点激动。还好,父亲没有发现我的想法,他只是望着前方,沉默得有点忧伤。一路上,大人们都没有说话,车内气氛冷冰冰的,像外面的天。我夹在中间,小心翼翼,不敢吭气,只任自己的思绪飞扬。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汽车忽地停下。原来路边站了一位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围着条碎格子头巾,露在外面的漂亮小脸上满是笑,冻得红红的。货车司机转过脸来,对父亲说:好了,你们去车后面吧。
父亲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说好好。他望着那人,哀求的眼神仿佛在询问着他是不是可以让我留在驾驶室,反正驾驶室能坐三个人啊。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他认为我还是个孩子呐。可是,我心里才不这样想。不,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快要是个大人了,是的,我快要是一个男子汉了!
我去看那人的脸,他不耐烦地说,不!你们,一起去后面!
新上来的是个漂亮姑娘。他不想我们影响他,这个我知道。父亲没奈何,只好带着我下了车,我们爬上车厢。父亲虽然瘦,但是他毕竟是读书人,动作迟缓,爬得比我慢。我站在车厢里,得意地拍着手上的尘土,望着父亲艰难地爬上来,他差一点儿是滚进车厢的。站稳后,他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伸出手拢了拢我。然后,我们便站在靠近驾驶室的地方,那里可以避避风。
这时,我听见那姑娘尖细的声音。
她对司机说,他们都是谁呀?你让他们到车厢站着?这不是长途吗?得开上一整天呐……大冷天的!人家还是孩子呐!
那司机说,别理他们。朋友托付的。真麻烦……只听说那男的是个大学教授,那孩子是他儿子。
车又开动,冷风将他们的对话全吹散了。
虽然是上午,可天色晦暗,仿佛黄昏。细雨倒是停了,但是天气依然不好,空气又冷又潮。父亲的头发在风中不停地飘动,他总是努力想整理好,可我知道,这样做其实是徒劳的。因为风是不会停的。只要风不停,他的头发便总会乱。他为什么不明白这个?我在心里摇头。
虽然公路凹凸不平,但是汽车倒是疾驰着,发出很大很牛逼的声音,仿佛又粗鲁又骄傲。
然而,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竟会在这朗朗乾坤之下,遇上一群明火执仗、公然打劫的强盗!是的,即使像我这样耽于幻想的少年,也从没有想到过。
二
汽车依然朝前奔跑着。临近中午,天色越来越苍茫,父亲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我问父亲,爸,我们这是去哪里呀?为什么越来越冷啊?
父亲摸了摸我的脑袋,问,你冷吗?
我裹了裹小棉袄,要强地说,只是有点冷……不要紧!
父亲看着我,说,我们这是向北走,北边总是比南边要冷些的。
寒冷而迅疾的风将父亲的话撕成碎片。不过,我仍能听清楚。
转过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天边忽地亮起来。一阵风刮来,我赶紧避开它,头发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飘落,伸手一摸,湿的。
父亲说,下雪了。
我抬头看去,父亲的脸上挂着笑。他凌乱的头发和胡子上,竟沾着雪花。哈,下雪啦。我心里喊起来。要知道,我一向喜欢雪。不下雪的日子才冷,融雪的日子也冷,可是下雪的日子却不冷,那是最好玩最有趣的时候呢。只是,我还从来没有站在一辆飞驰的货车上,感受过下雪的乐趣。
雪越来越大,不多时,满天雪花飞舞。那年头,我们在学校里写作文常常用鹅毛大雪这样的词来形容雪之大,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不多久,两边的山冈、田野、树林竟然皑皑一片。最有趣的是,天空中雪花飞动的样子,倒是很像一群又一群白色的蒲公英在空中跳舞。
忽然,货车咔地急停下来。我和父亲差一点摔倒。蓦地,只听见汽车前面,一个粗壮的男人用十分粗野的嗓子喊,他妈的!全都给老子滚下来!
我抬头望去,天,路两边站了六七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每个人都抄着家伙。
父亲示意我别动。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然后跳下车。我偎靠在粗糙的车厢边,木然地望着货车下面发生的一切。那些人的举止,并不像乡下人,倒是更像城里人,只是他们有点流里流气,因为我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驾驶室窗边调戏那位姑娘。
货车司机壮着胆子,拿了只大扳手下车。他虽然强壮,又仗着喝了酒,但是一看对方人多,还是胆怯了。他问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你说哪?他们当中有人这样问。正好那姑娘发出一声尖叫,那些人一阵哄笑。
货车司机有点慌张,结结巴巴地说,别乱来!她只是个女的!
对方说,有种!你是男的,你来!
那些人中一个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他好像是他们的头儿。他用手指着那姑娘,挥舞了一下,那些人中马上就有一个粗壮的矮个子过来拉她下车。那姑娘拼命哆嗦着,躲闪着,嘴里喊,不要!不要!那矮个子顺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恶狠狠地说,再喊,就强奸了你!
那姑娘惊恐万分地捂住脸,一丝鲜血从手指缝里渗透出来。货车司机见状,连忙挥舞大扳手,想要逼退那些人。可是,那些人的木棒比他的扳手长,没两下,他身上已经着了对方几棒子。他号叫着,接着,有人飞起一腿,又踢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踢了个趔趄。然后,几个人一齐上前按住他,将他的扳手夺过扔到田野里去了。
正呆呆看着,突然有人朝我这边喊,怎么车上还有人?喂,那个穿白衣裳的家伙,还不下来?不想活了?
忽地所有的眼睛都朝我这边望来。
难道我后面还有个穿白色衣裳的家伙吗?我好奇地朝后面看去,却怎么也寻找不着那人。
说你呢!装什么装?有人恼怒地大声喊道。
父亲走近来,轻声说,孩子,下来。
我连忙爬下车来,抖落身上的雪,露出身上的蓝棉袄。
原来是个孩子?有人说。
一个蛮横的声音说,什么孩子?滚过来!
父亲立刻站在我面前护住我。他身上的雪抖落在我的眼睛里,弄得我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平和地对那些人说,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你们没有看见么?他的确是个小孩子呀!
那群人忽地有点骚动。我想,他们大概是见有人竟敢顶撞他们。这还了得?
你不想活了?有人恶狠狠地说。
我看见一把虽然生锈却十分锋利的短小的尖刀抵在父亲的胸口,几个人不由分说扭住父亲。
不!他是我爸爸!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推开那把刀。
那些人显然惊愕不已。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敢反抗他们。
他是干什么的?那粗壮的矮个子用手里的木棍指指我父亲,问趴在雪地上的货车司机。他的脚正踏在司机身体上呢。
那司机见状,忙挣扎着说,其实我都不太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个臭老九,你们还是找他算账——行行好,放我走吧!
放你走?粗壮汉子圆睁怪眼。你想死呢,还是想活着?
想活!想活!那货车司机迭声说。他不停挣扎着,但是被狠狠踩住,地上的雪给蹬得纷飞。
想活就走人!滚得越远越好!不过,要把车留下来。那粗汉傲慢地说。
货车司机大惊失色,脸涨得通红道,这不等于杀了我吗?这车是我们单位的呀!生要见人,死要见车——不开回去,我还怎么活?
要车?命都没了,还要车?那些人骂着。在纷飞的大雪中,又是踢又是踩,揍得他嗷嗷乱叫。雪地上渗出一片鲜红的血迹印。
父亲见状,急忙喊道:停!停下!你们怎么能这样做?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刚说罢,就有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父亲一下扑倒在雪地上。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摆摆手,那些人停下来。
他说,我们就是强盗了,又怎么样?
我心想,糟了,真的遇上强盗了。那从前只在书上才看见过的强盗,现在竟然真的出现在我跟前。我的天,难道强盗就是这个样子?
你们不是强盗!——真正的强盗哪像你们这样的?我突然说。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咧嘴笑了,说,小崽子,嘴巴倒利索。
他拎着我的耳朵问,你倒说说,真正的强盗是怎样的?
我疼得喊起来说:哎哟!别扯我的耳朵!……真正的强盗起码人家也算是绿林好汉呀!哪有像你们这样的,见人问都不问,就又打又抢的?
我们怎么又打又抢啦?他慢腾腾地问。
呸。我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讪然说,这不是明摆着嘛。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对我感兴趣了,他说,小崽子,很会说话的嘛。谁教的?
我没好气地说,没人教我。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呀。难道你有嘴光会吃,不会说么?
哎!好好!说得好!他挨我那么近,以至于我能闻见他身上难闻的烟味和体味。
唉,这家伙!这样一副猪脑子,还能够做强盗吗?当然,当时这话我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他听不见,否则他还不把我揍扁?
你爸爸是什么臭老九?他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我头都蒙了。只感觉什么东西打在脸颊上,火辣辣的。
父亲在那边喊了声什么,他们就又打他。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说,你敢糊弄我?
刚才眼睛里冒出许多星星,好不容易才散掉了,我这才看清楚他。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作臭老九嘛,我倔强地说,只知道我爸爸是老师。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狗屁老师!老师又怎么啦?我最讨厌老师了。
这时,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清秀青年说,老大,算了吧。人家的确是老师就算了。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吐了一口气说,妈的,我的中学老师对我可一点也不好,总是整我。
我突然说,我爸爸可不是中学老师——他是南方大学的老师,我爸爸是教授。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吃惊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满是疑惑,南方大学?真的吗?
我骄傲地炫耀着说,当然了。我爸爸不光是老师,还是物理学家。然后,我就告诉他我父亲的名字。母亲说,爸爸的名字过去可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这时,我看见他愣了一下。
那些人又问那货车司机这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人刚才挨了一顿好揍,此刻趴在地上没好气地嘀咕道,是又怎样?不过是个臭老九罢了!你看那穷酸样!就算是个什么屌毛物理学家,没钱有个屁用!妈的,不带他上车,就不会害老子倒霉透了!呸!晦气,晦气!
粗壮汉子用棍子狠狠地顶了一下他的嘴巴,说,闭嘴!一句就够了!这么啰唆!司机疼得又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