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侯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唇角边勾起邪冷的笑——他已经听到了那个声音,很动听的声音,仿佛仙乐一般。
只要,只要再前进一点点,他就能迈进那条神秘的通道,踏进他心心念念向往的王国,永生的王国。
大片的血色在黑色眼瞳中弥漫开来,站在冰池四周的所有黑衣人,无比清晰地看见,他们所效忠的主子,衣袍整个地慢慢鼓胀而起,就像是被海风涨满的帆,随着阵阵涌动的气流而猎猎作响。
凝聚起所有的心神,九州侯将御魂功发挥到极致,欲倾所有力量,攻破殷玉瑶最后的心防……恰在这最关键的时刻,石室后方连接出口的甬道中,倏地飞出一丝极细的银光,直袭九州侯的后心。
此时此刻,不单九州侯自己,就连冰池边所有负责防卫的黑衣人,也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殷玉瑶身上,是以,直到那银光逼至眼前,方才纷纷回过神来。
“侯爷——”一名黑衣人出声提醒,可,已经晚了!那银光已经没入了九州侯的衣袍!
好个九州侯,身形往旁边斜倒,极速飞掠而起,凌空翻身,冷厉目光直射向甬道之中。
寒光数点,再次扑面而来,还夹着一丝丝极浅极淡的青色烟雾,任是九州侯武功再强,也不敢硬接,再次往后退开。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一道极迅疾的黑影激射而至,从九州侯面前掠过,直落入冰池之中,顾不得那灼手炙热,展臂将已经失去知觉的殷玉瑶揽入怀中,又迅疾朝石室出口的方向冲去。
“什么人?留下命来!”九州侯眸中戾光暴绽,双掌挥出,厉厉掌风中,夺魂针无声无息飞出,直取黑衣人要害。
却是,有去无回。
凌厉的攻势,和那根极其细小的夺魂针,仿佛落入茫茫虚空。
九州侯面色遽变,身形急速前扑,然而甬道之中空空如也,哪还有黑衣人的踪迹?
“该死的!”石室之中陡然响起数声暴怒至极的厉喝,狂卷的飓风中,数十名黑衣人相继倒地,胸口处赫然一个巨大的掌印。
只是转瞬间,泛着蓝色幽光的冰池旁,只剩下九州侯一人,满目铁冷,满脸枭傲,满身戾气,甚至连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咔咔”作响……雪冷霜目中,划过一丝颤悸。
落宏天静静地凝视着平躺在石面上的女子。
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这样的她,还值得他出手吗?
他是杀手,从来不会救人,更不会做什么无意义的事。却偏偏答应了那个人,救她。
君子一诺,重若千金。
他非君子,却亦重视对对手的承诺。
既然答应了,那无论成或不成,都得试一试。
再说,这女子身上,还有他想得到的东西。
罢,仅此一回吧。
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殷玉瑶的身体,右掌贴上她的后背,缓缓将一股温润的内力输入,护住她最后一丝命息。
“……煌曦……”一声嘶哑的低吟,从女子干裂的唇间溢出。
居然醒了?落宏天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起身,仍然将殷玉瑶平放于石上,自己半蹲于她身侧,冷冷地注视着她。
“……煌曦……”女子再次轻唤一声,慢慢抬起蜷紧的右手,却迟迟没有摊开。
“……你是……煌曦吗?”已经被烧焦的眉头高高蹙起,表露着她此刻心中的疑惑。
落宏天不由眨了眨眼——真不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构造的,竟然能经得住九州侯如此的折腾。
见他久久不回答,女子再次追问了一句:“你是……煌曦吗?”
落宏天心中不由掠过一丝好奇——到底是什么样重要的东西,竟然让她在生死边缘,仍然如此惦记?难道是——略一思忖,他缓缓启唇:“我是煌曦。”
殷玉瑶那紧闭的双眼却忽然睁开,清冷如星的眸光,泠泠投落到落宏天的脸上,神情也蓦然变得激动起来:“不!你不是煌曦!你,你是——落宏天?”
天!落宏天不由抬手抚了抚额——他实在是小看了她,或许连九州侯,包括燕煌曦自己,都小看了她,这个女子强大的精神力量,的确在某些时候,远远超乎了常人,尤其是她心中抱定某个信念之时,更是坚韧得难以想象。
“是,”身份被揭穿,落宏天倒也不隐瞒,“我是落宏天。”
“你——”殷玉瑶身子轻轻一颤,猛然缩回右手,紧紧捂在怀里,神情警惕地面对着落宏天,“这一次,你又想做什么?”
“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落宏天嗓音清冷,眸光来来回回地在殷玉瑶脸上睃巡着。
“我……”深吸一口气,殷玉瑶像是决定了什么,“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落宏天,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又是交易?落宏天唇边勾起一抹兴味的笑——难道这女人跟燕煌曦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想跟他做交易?他落宏天的交易,是那么好做的吗?
刚欲出口拒绝,殷玉瑶已经再度开口:“……天途也,苍蘅之北,大地以西,光耀日月,七虹御山川,九龙腾银河……”
“你说什么?”落宏天眸色蓦地一寒,伸手扣住殷玉瑶的手腕,死死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轻轻地,殷玉瑶脸上绽开一抹绝美的亮华,口中的气息却渐如游丝:“……带我……去见他……告诉你,后面的事……”
“喂!”落宏天却顾不得别的事,双手扣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别装死!说清楚!把话说清楚!”
可是,那女子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就如一朵凋零的花,一株被摧毁的树,再没有半点反应。
呼地站起身来,落宏天二话不说,托起她的身子,便朝着西南军大营的方向奔去——殷玉瑶,你可不能死!
你的身上,系着比四方诸国加起来,更浩瀚深广的秘密。
你要见那个家伙,我便带你去见!
高高的令台上,燕煌曦一身甲胄,面容如冰,一面杏色令旗,在他掌中,随风招展。
下方,数十万儿郎手握长枪,步履铿锵地演习着战法战阵。
“燕煌曦!”辕门之外,猛可里响起一声高喊,“你给我滚出来!”
霎时,全场静寂,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话音来源处。
黑衣的男子,手中横托着一个包袱,如铁柱般矗立着,浑身散发着冷凝的气息。
“什么人?”近千名士兵立即齐刷刷调转枪头,对准来人。
“退下!”半空里,响起一声清喝。
令到行止,士兵们列队退下。
一步一步,燕煌曦从令台上走下,湛黑双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跟我来。”撂下三个字,落宏天转身便走。
“殿下?”刘天峰急急赶上前,沉着嗓音喊了一声。
“没事。”燕煌曦摆摆手,将令旗递到他手里,“你带着兄弟们,继续操演,我去去便回。”
离大营半里外的白沙河畔,流水潺潺,树影寂寂。
“失败了?”甫一站定,燕煌曦便沙哑着嗓音,吐出三个字——对于这样的结局,他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因为,九州侯太强,实在太强,即使是天下第一的落宏天,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可能,避开九州侯的绝杀。
落宏天冷哼:“失败?燕煌曦,你当我落宏天是什么人?除了总是杀不死你,我还从来没有失败过一次!““那你?”
俯下身子,落宏天将手上的“包袱”放在草地上,慢慢打开——满空煦亮的阳光,刹那间似乎凝结成了冰。
他想过的。
想过她会受尽折磨遍体鳞伤伤痕累累;想过她会花容惨淡气息奄奄;甚至想过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她会以如此模样,乍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乌黑青丝,没有了;莲花般的面孔,也没有了;那双曾经携着他一起逃命,在连心岛上教他捕鱼,为他扎葫芦筏的纤手,遍布条条伤口,渗着浑浊的脓水……瞧吧,这就是他做的事。
这就是他对她少女倾情的回答。
慢慢地,燕煌曦走了过去,双腿曲倒,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握住殷玉瑶皮开肉绽的手。
“她要见你。”立于一旁的落宏天冷然开口。
燕煌曦恍若未闻,只是目光深漩地凝视着一动不动的女子,仿佛将整个世界都遗忘了。
“……煌曦……”如石像般僵冷的女子面容上,忽然有了一丝波澜。
“玉瑶?”燕煌曦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眸。
“……解药……”她吃力地翕动着嘴唇,“……夺魂针的解药……我拿到……”
紧攥的右手,在燕煌曦面前慢慢摊开,一粒白色的药丸,奇迹般地保持着完整,在殷玉瑶仅剩一点肉色的掌心里,盈盈滚动着。
时间,停止在这一瞬。
不单是燕煌曦,就连旁边的落宏天,也整个儿惊怔了——原来她,原来她挺到现在,原来她不惜出卖心中藏掖多年的秘密与他交换,竟然是为了,竟然是为了……燕煌曦啊燕煌曦,落宏天忍不住轻轻摇头——你何德何能,焉得她如此为你?
燕煌曦一直跪着。
一动不动。
头上雪亮的阳光洒下来。
映出刀削面容上,点点晶莹。
化作流光,轻轻地落入女子掌心。
殷玉瑶下意识地往后抽手:“你……赶快吃了它……”
燕煌曦仍旧未动。
殷玉瑶眉峰蹙了蹙,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不能不要啊……燕煌曦,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一件事……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吧……”
泪水愈加汹涌。
他虽不是铁打的汉子,但自小不喜流泪,即便是宫中血变,父皇辞世的那一刻,他虽然心中流血,却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而此时,而此刻。
他除了以泪洗面,已经——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