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紧了紧手中那枚白玉手镯,殷玉瑶迈着迟疑的步子,朝前方那家店铺走去。
高高的屋檐下,幌旗随风飘拂,上面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
只是几级石阶,她却足足“走”了数盏茶的功夫,基本上是在原地踏步。
这只玉镯,是父亲临终前给她的,还再三叮嘱她,轻易绝不要让外人瞧见。
肚子再次咕咕地叫起来——除了路边的野果,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若再这样下去,别说回莲香村找母亲和弟弟,只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姑娘,你没事就快走吧,老站在这儿,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吧?”伙计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唤回殷玉瑶的思绪。
不行!再怎么说,这也是爹爹的遗物,自己怎么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当了?要是爹爹泉下有知,一定会责怪自己!
心念至此,殷玉瑶不再犹豫,抬手将玉镯揣回怀中,疾步下了石阶,走进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跟着她。”竹帘半悬的柜台中,蓦地传出一道清冽的声线。
“是。”依在门边的店小二面色一整,躬身答道,随即出了铺子,悄无声息地跟在殷玉瑶身后,一路往前。
当铺内堂。
几许茶香在空中轻轻荡漾着。
“那只玉镯,你看见了?”
坐在桌边的白衣男子,手执乌砂茶壶,语声清缓而淡然。
“是。”
“有几分把握?”
“五分。”
“五分?”白衣男子倏然抬头,幽蓝的双瞳,快速转为凝黑,“既然只有五分,为什么还要让风六追上去?”
“不能等。”对面的男子一身黑衣,整个人仿佛是一锭乌沉沉的墨,浑身散发着寒气。
“哦,”白衣男子挑挑眉,“剩下那五分呢?”
黑衣男子沉默不答,双眼阖拢,敛去所有的光华。
白衣男子也不计较,浅抿一口香茶:“要我出手么?”
“不用,只要在此处等消息。”
“那好。”白衣男子挑眉一笑,“悉听尊便。”
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涯。
田间阡陌上,殷玉瑶慢慢地走着。
头上明亮的阳光洒下来,却照得她满眼发黑。
不是视觉的问题,而是饥饿,越来越强烈的饥饿,几乎摧垮了她的意志。
用力勒紧裙带,强咽几口唾沫,殷玉瑶继续前进。
酸软无力的双腿忽地一个趔趄,身子失去平衡,朝旁边的稻田倒去。
“姑娘,”一只手从旁伸来,恰恰抓住她的胳膊,“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殷玉瑶勉力抬头,迎上一张朴实方正的脸,忙冲着对方轻轻一福:“这位大哥,多谢你出手相助。”
“应该的,应该的,”对方手掌一翻,“姑娘,这东西是你的吧?”
“玉镯?”殷玉瑶两眼顿时圆睁,连饥饿也忘记了,赶紧将对方手里的物事接过来,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是是是,大哥,真是多谢你了。”
“以后千万要收好了,要是给歹人瞧见,弄不好会引祸上身。”汉子满脸带笑,拍拍殷玉瑶的肩膀,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一阵风吹过。
弥漫于空中的清香,似乎比方才浓烈了那么一点点。
真好闻啊!
殷玉瑶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似乎开始不断地变大、扭曲、模糊……已经离去的汉子折身返回,一把将意识昏迷的殷玉瑶扛在背上,大步朝前方走去……这里,是哪儿?
揉着发胀的脑袋,殷玉瑶缓缓睁开双眼。
袅袅茶香渗入鼻中,昏溃的意识慢慢变得清醒。
视线聚焦处,一袭白衣,一袭黑衫,相映成趣。
双手用力一撑,指尖一片柔软,低头一看,殷玉瑶方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床丝质寝被中,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
“啊!”一声长长的尖叫响起,几乎震破了窗户上糊着的茜纱,“你,你们——”
“姑娘且莫慌张,”白衣男子手中折扇轻摇,“我们请姑娘来,不过是想证实些事情。”
“什,什么事?”殷玉瑶满眼警惕地看着他们,眸中惊色未减。
“请问,姑娘是何方人氏?”
“奉,奉阳郡,莲,莲香村。”
白衣男子和黑衣男子无声对视一眼,眸光重新移回殷玉瑶脸上:“请问令尊令堂姓甚名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殷玉瑶面色微红,眸含惊怒,“我爹娘是谁,又与你们何干?”
“姑娘可以选择不答,”白衣男子一脸悠闲地继续摇着扇子,“只是要辛苦姑娘,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为,为什么?”
白衣男子一笑,却已转换了话题:“我看姑娘气色不佳,想必是长途跋涉所致,先好好休息吧,岭霜,岚雪,好好照顾姑娘。”
一语落,两人相偕着站起,衣袂翩然地走了出去。
“喂!喂!”殷玉瑶挥舞着手臂,本想追上去问个清楚明白,低头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及……清秀的脸上顿时涨满红晕,忙忙地退回床上,用锦被遮住身子。
“姑娘,请用饭。”
两名亭亭玉立,与她年纪相若的少女款步而入,手中各托着一个漆盘,盛放着香粥、菜肴,及一碗浓汤。
算了,还是先吃饭,穿好衣服再说吧!若他们有心害自己,早在自己昏迷时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思及此处,殷玉瑶微微放下心,待两名少女安放好小桌并餐具,便拿过碗筷匆匆地吃起来。
她真的是饿急了,连那粥那菜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便大口大口地咽进肚中。
待她吃完,两名少女一言不发地收拾好杯盘碗盏,向她躬身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直到房中重新沉寂下来,殷玉瑶方才有些尴尬地想起,自己刚刚竟然忘了向她们讨要些衣物,现在这副模样,就算有了力气,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联想起晕倒之前发生的事,殷玉瑶也总算明白过来,定然是方才那一黑一白的两个人,设法把她弄到这儿来的,只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从窗格子里透进的阳光,一寸寸西移。
直到天色擦黑,午间那两名少女才再次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如雪赛霜般的衣裙。
殷玉瑶忍不住大喜过望,不等她们近前,便伸出手臂,一把将衣裙给提了过来,两眼放光地道:“这是给我的?”
“当然是了。”左边的少女忍不住掩唇轻笑,“姑娘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哪还用得着她们多言,殷玉瑶流利地将衣裙穿上身,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嘟嚷道:“可憋屈死我了。”
“姑娘,请跟我来。”右边那名面无表情的少女冷冷开口。
“去哪儿?”捺着满肚子疑惑,殷玉瑶跟在两人身后,出了房间,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一径往里走——明明只是小小一座庭园,却走来走去始终没有尽头。
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最后,两人在一扇木门前停下,齐齐转身,看定殷玉瑶:“姑娘,请吧。”
“这,这是哪儿啊?”不待殷玉瑶回过神,木门忽然自洞弹开,从内里飞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缠住殷玉瑶的腰,将她拖了进去。
木门啪地一声合拢,袅绕的雾气围拢过来,轻轻包裹着殷玉瑶的身体。
入眼处,竟然是一方水光湛湛的池塘,面上浮着半池荷叶,却只有一朵花。
通体洁白,宽大的花瓣层层铺叠开来,足有数尺见方,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水面。
“过去。”一道清冷的声线乍然响起。
“过去?”殷玉瑶满眼惊诧地抬头,恰恰对上黑衣男子宛如寒星的黑眸。
不耐烦地扬扬眉头,黑衣男子手臂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凌空袭来,抬起殷玉瑶的身体,缓缓地飘向那朵巨大的莲花。
仿佛有所感应般,莲花花瓣开始剧烈地抖动,阵阵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花心处的莲蓬却陡然增大了数十倍,“啪”地炸裂开来,变成一个黑黝黝的窟窿,正对着殷玉瑶的脑袋。
“啊!”突如其来的恐惧如滚滚潮水涌上心头,殷玉瑶不由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一缕缕火红的细丝从黑窟窿里探出,盘卷弯曲着缠向殷玉瑶的身体,仿佛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殷玉瑶开始拼命地挣扎,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身上的禁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巨大的窟窿,在自己眼前不停地放大,放大,再放大……“砰——”
紧闭的木门陡然间粉碎,无数细小的尘屑在空中弥漫开来。
逆光处,一抹修长的人影慢慢浮出,黑色衣角猎猎翻飞,森冷寒眸中,煞气凛冽。
没有一字言语,三道人影已经交汇在一起,如飓风般猛烈地旋转纠缠,而殷玉瑶的身子,悬在那巨大莲花的上空,既上不去,更下不得。
飓风止。
三道人影重新分开。
黑的黑,白的白。
“时辰已过。”冷冷的声音响起,击碎屋中静寂。
黑白二人对视一眼,倏地转身,不发一言,大踏步而去。
剩下的那人轻轻一掠,已然伸手将殷玉瑶提在手里,就那样拎着她,一剑劈开窗户,直直地飞出了木屋……夜风萧杀。
高高的土坡上。
借着黯淡天光,殷玉瑶总算看清了对方那张冷峻的容颜,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是你?”
男子挑挑眉,算作回答。
飞速朝四周空荡荡的原野扫视一眼,殷玉瑶再次往后退了退:“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
“赌。”
这一次,男子倒是开了口,一个字,简洁明了。
两道秀眉高高扬起,殷玉瑶满眸疑惑:“赌?赌什么?”
“你想知道?那就跟我来。”男子说罢,倏地转身,朝着旷野的另一头大步走去。殷玉瑶站在原地默立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虽然有那么一刹那,她也想过,设法逃走,可是对方的武功如此高强,这附近又没有能借以水遁的河流,除了暂时顺从,她亦无计可施。
茫茫原野之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缓慢移动的身形,渐渐被浓郁的夜色吞没……“好了,就这里吧。”在一间简陋的草屋外,男子停下脚步,伸手推开柴扉。
殷玉瑶立在门口,满脸犹豫不决,手腕忽然被男子一把扯住,拽进屋中。
“睡觉。”伸手一指墙角边的草堆,男子冷冷开口。
“睡觉?”殷玉瑶眨巴眨巴眼,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色,确定他并非说笑,只得转身走到墙角处,俯身抱起一捆捆稻草,平铺在地上。
一切就绪,殷玉瑶刚要侧身躺下,眼角余光却瞅到那高大的人影正朝自己靠过去,顿时朝旁一闪,下意识地抓起一根木棍,挡在胸前:“你干嘛?”
男子勾唇一笑,眸中精光闪烁:“你说呢?”
“落宏天!”殷玉瑶的嗓音顿时提高了八度,“你要找的是他,不是我!我跟他,已经没有半点关系……”
“是么?”男子挑挑眉,不以为意,慢慢地俯低身子,凑近殷玉瑶,冷冽的气息轻轻从她柔软的脸颊上擦过,“没有关系?那更好。”
“你——”殷玉瑶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一双水眸中满含惊惧。
“嗤——”衣衫被撕裂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要啊!”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女,毕竟,她从未单独面对过如此强大的“入侵者”,无论是挣扎,亦或反抗,在此时此刻,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晶莹的泪水沿着脸庞不住地滚落,高举过头的手腕,被落宏天随意地捏住,摁在冰冷的墙上。
荒寂无人的原野,漆黑如磬的夜空。
最适合欺凌弱小,为非作歹。
突然地,喊声遏止,泪水收回,少女紧紧地咬住下唇,眉宇间浮起几丝凄冷的决绝。
落宏天眼中掠过一丝诧色,停下手上动作,慢慢抬头,对上殷玉瑶的双眸。
清决、刚毅,宛如刚刚被露水洗过,黑得发亮,黑得攫人心魂。
“该死的!”落宏天不由低咒了一句,深吸几口气,右手固定着殷玉瑶的下颔,强行让她面对着自己,薄冷双唇慢慢移近,双耳却高高竖起,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哗!
一声遽响,那原本就摇摇晃晃的窗扇,被霍霍剑影硬生生劈成无数碎块。
风声飒响。
屋中已多出一人。
“你总算肯现身了。”
随意地将已经浑身酸软的殷玉瑶扔在草堆上,落宏天慢慢直起腰,对上来人冷沉的眸子。
“没想到,飞雪盟的第一杀手,竟然是好色之徒。”来人冷冷开口,语带一丝不屑。
“我也没想到,”落宏天好整以暇,抬手摸了摸下巴,“大燕四皇子,原来是个多情种。”
眸光一凛,来人横剑于胸:“少废话!出招吧!”
“燕煌曦,”落宏天唇角微微勾起,浮起一丝哂笑,“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
“我在屋外等你。”眼角余光斜瞥面色苍白的殷玉瑶一眼,燕煌曦翻身越出窗外。
“殷玉瑶,”不理会燕煌曦的挑衅,落宏天却一蹲身,凑到殷玉瑶跟前,定定地看着她,“你说,这一次,到底谁输谁赢,谁生谁死呢?”
激灵灵地打个寒颤,殷玉瑶蓦地回过神来,双眼含恨地瞪着落宏天:“原来刚刚——你是故意的,你只是想引他出来?”
“总算你还有那么一点聪明,”伸手拍了拍殷玉瑶的头顶,落宏天的笑容,冷残而噬血,“三柱香,只需要三柱香,我一定会成全你们,碧落黄泉,相扶相携,免了他的寂寞,你的劫难,如何?”
“不会的。”殷玉瑶的神情却迅速镇定下来,无比地道,“他,一定不会输!”
“哦?”落宏天眸色转深,“你就那么信他?”
“是!”
“如果他输了呢?”
殷玉瑶闭闭眼,再次重复:“他不会输!”
“很好!”
最后两个字落下,眼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一片昏暗,幽然沉浮。
殷玉瑶猛地跳起,拉开木门,匆匆奔了出去——郦州边境的野树林里,她曾经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对阵,也心知肚明,燕煌曦,绝对不是落宏天的对手。
上一次,落宏天出于自傲,给了燕煌曦一个喘息之机,然而这一次,燕煌曦未必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的性命,随时会断送在落宏天凌厉逼人的杀招下。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