泌源镇。
一个毫不起眼的路边茶摊。
靠边角的茶桌旁,几名商贩打扮的过客,围桌而坐。
正中月白长衫的男子刚刚举起茶碗,手臂忽地一颤,茶碗顿时脱落坠地,“啪”地摔得粉碎。
其余几名同伴顿时大惊,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摁,齐刷刷护住长衫男子,两眼警惕地看向四面八方。
“没事。”长衫男子定定神,轻轻拍拍同伴的手臂,压低嗓音道,“坐下。”
“公子,您方才还好好的,怎么——”
“我说没事。”长衫男子眸色一沉,桌旁几人顿时噤声,不敢再多问。
“再叫几笼包子,吃饱了,马上上路。”长衫男子沉声吩咐,其余几人立即照办,喝茶、吃包子,又买了些干粮,便走出茶铺,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婆娑树影不断从身边闪过。
紧握着缰绳,燕煌曦面容沉冷,眸色阴郁。
倘若他全神贯注要去做一件事,便绝不会出错,尤其是在特殊时刻。
可是刚刚,在小茶铺里,他却莫明其妙地失态了。
是一股突如其来的,难以言喻的心慌。
就像母后薨逝,父皇驾崩,宫中生变之前那样,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甚至让他生出调转马头,疾奔回郦州大营探查究竟的疯狂念头。
真的,是很疯狂的念头。
好不容易才避开九州侯和各方势力的眼线,闯过数个关口走到这里,他怎么能放弃?怎么可以放弃?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让他改变原本的计划。他惟有前进,也只能前进。
但心底的那股慌乱却越来越汹涌澎湃,渐渐有控制不住的倾向。
粗砺的缰绳,将掌心磨出道道血痕,他却没有丝毫感觉,由着那丝丝缕缕的血,蜿蜒流下,滴在飘扬的衣摆上。
“公子,”身后两骑追来,“您受伤了?”
燕煌曦一挑眉,松开缰绳,翻过掌心,冷睨着上面的伤口,久久不语。
“公子,让我替您包扎一下吧。”刘天峰满眼关切地道。
“不用。”燕煌曦焦躁地摆摆手,强抑胸中翻腾的暗火,扔出一个“走”字,双腿一夹马肚,遽然加速,开始在黄沙道上狂奔。
刘天峰和孟沧澜对视一眼,怀着满肚子的困惑惩策马追去。
同一时间。
殷玉瑶抱着衣服,匆匆向营帐后边的水房走去。
“干什么?”两名负责巡逻的士兵将她拦下,凝声问道。
扬了扬手中的皂角,殷玉瑶微笑着轻声答道:“换洗沐浴。”
“去吧。”扫了一眼她怀中衣物,两名士兵再无疑问,任她自行离去。
进了水房,殷玉瑶紧紧关上简陋的木门,走向里边那一排高大的水桶——这几日里,她已经观察得很清楚,西南军大营的士兵洗完澡换下的脏衣服,都扔在这些木桶里,每日午后,会有专门负责的兵士前来,挑去河边清洗。她只要藏在这些脏衣服里,让兵士把自己给“挑”出去,再趁他们洗衣之时,悄悄潜进河中,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数十名士兵进了水房,各自挑起两大桶脏衣服,出了营地,直奔河边而去。
离大营不远,便是燕云湖的其中一条分支——白沙河,大营士兵的日常用水,基本都取自这里。
来到河边,士兵们一字排开,相继将木桶推下浅滩,取出里面的脏衣服,便开始清洗起来。
静候数日的时机,终于到了。殷玉瑶一咬牙,侧身朝桶壁一撞,木桶顿时倒向斜坡下,骨碌碌滚动着,掉进河水中,溅起无数的水花。
“阿全,你是怎么做事的?木桶掉水里了,还不赶快捞!”河岸上顿时一阵慌乱,而殷玉瑶趁着这会儿功夫,迅疾从木桶里钻进,如重获自由的鱼儿般,敏捷地朝河水深处游去……甘陵郡郡府。
祥福客栈。
地字丙号房。
逼仄的房间,简陋至极的陈设,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完全是那种提供给贫苦百姓食宿的地方。
此时,十名黑衣人正坐在桌边,低头商量着即将进行的大事。
“公子,据探子传来的消息,九州侯一行今夜将抵达甘陵郡,下榻甘陵别宫。”
“甘陵别宫?”燕煌曦眸色一寒,“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入住别宫!”
“殿下,”刘天峰轻声提醒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九州侯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入住别宫,说明他早有准备,看来我们得准备打一场硬仗了。”
“那又如何?”燕煌曦满眼怒气,口吻冷厉,“吩咐下去,今夜子时行动。”
“今夜?”刘天峰一脸惊诧,“殿下,行宫中的情形到底如何,我们尚不清楚,是不是太急了点?”
“九州侯刚到甘陵郡,立足未稳,我们刚好杀他个措手不及!”燕煌曦却像上弦弓箭一般,神情间满是急不可奈。
刘天峰张张嘴,还想再谏,却被燕煌曦冷冷打断:“不必再说了,你们若不从,本皇子自己孤身前往!”
“殿下!”“殿下!”众人俱各大惊,面面相觑,满腹的疑虑,却被燕煌曦凛冽的眼神硬生生压制下去。
一走出房间,孟沧澜就忍不住扯拄刘天峰的衣袖,低声嘀咕道:“铁头,你说四殿下这是怎么了?”
刘天峰摇头——他哪里知道是为什么?
“现在怎么办?难不成真由着四殿下去冒险?”孟沧澜瞪起虎眼。
“其实,”刘天峰想了想,“四殿下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那九州侯初来乍到,忙于应酬,必然会输于防范,对我们而言,或许是个机会。”
“你真这样觉得?”孟沧澜的浓眉高高扬起,满眼的不赞同,“九州侯那个老狐狸,也会有疏于防范的时候?”
“不然呢?”刘天峰一眼瞪过来,“难道你有法子说服四殿下,让他改变主意?”
孟沧澜顿时默然——临行之前,大将军一再交待,让他们一切听从四皇子的吩咐,否则回去之后,必军法从事,那时他们都对燕煌曦表现出的才能钦佩异常,心服口服,觉得就算听从他的指令,也不会出什么状况,哪曾想,这刚离开大营几天,四皇子就像整个儿变了性似的,完全失却了原本的清冷和自持,变得焦躁冒进,仿佛很急于完成这次的任务,好去做更要紧的事。
但是,眼下还有什么事,能比刺杀九州侯,夺回九龙阙更重要呢?
刘天峰困惑了,真真正正地困惑了。
如果事情不是这么紧急,他倒可以飞鸽传书,请求大将军的指示,可是偏偏,是今夜,是今夜啊……今夜子时,离现在,已经不到四个时辰,就算鸽子飞得再快,也不可能一来一回。他纵使有心阻拦,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但愿,天佑四皇子殿下;但愿九州侯那老狐狸,能够有一丝丝松懈,只要有一丝松懈,他们就有机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然而,心存侥幸,往往只会得到最糟糕的结局。
无论你是正义的一方,还是邪恶的一派,不按规矩出牌,都会遭到“命运定律”最无情的反噬……夜色沉凝,幽云四合,就连那一弯淡淡的月牙,都掩进了云层深处。
难得的好时机。
将近子时。
几道人影迅疾从祥福客栈闪出,起跃腾挪间,很快消失在长街拐角处。
甘陵行馆。
隐身在森森柏树后,凝望着那悬在门楣上的金漆牌匾,燕煌曦眸中无声闪过一丝幽黯,一抹冷芒。
故景依旧,人事全非。
曾经,他跟着父亲数次出巡,宿留行宫之中,谈讲天下,指点河山,品读青史,对枰执棋,庭中舞剑……这座甘陵行宫,承载了他无数美好的回忆,谁料想今日再至至,却是另一番况味。
垂在身侧的十指缓缓蜷紧,一双黑眸冷沉如冰——父皇,您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着,曦儿定为您报此大仇,让大燕再度繁华兴盛!
“出来了!”紧跟在他身侧的孟沧澜忽然压低嗓音道。
抬眸看去,但见两道人影飞快地从行宫的高墙上射出,朝着他们隐身之处急纵而来。
“怎么样?”孟沧澜满脸紧绷,神情急迫地问道。
“九州侯尚在郡府府衙,里面只有数百名护卫。”
“那?”孟沧澜迟疑地看向燕煌曦。
黑眸中幽光一闪,燕煌曦冷冷开口:“除了他自己,九州侯不会相信任何人,定然会将九龙阙随身携带,我们先进去,慢慢等着他!”
“可是殿下——”孟沧澜浓眉扬起,眸中满是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想去?那就在这里等着。”冷然扔下一句话,燕煌曦再不多言,双足一蹬,身形已化作流影,上了高墙,沿着屋瓦飞速往行宫深处而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追!”刘天峰瞪了孟沧澜一眼,也拔足再次纵上高墙。
孟沧澜默了一瞬,始终觉得不妥,叫过两名属下,低声叮嘱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小心提防,别遭了对方的暗算,同时要注意行宫中的动静,倘若两个时辰还不见我们出来,你们立即离开,返回郦州大营,将所有情况禀报大将军,明白了么?”
“是!孟参将!”两名属下齐齐答应,侧身闪进暗影中,孟沧澜这才深提一口气,也跃上行宫高高的墙头,朝后院的方向而去——在祥福客栈中,燕煌曦已经将行宫的地形向他们解释得清清楚楚,同时严谨地叮嘱——为保万全,今夜的行动,无论谁先得手,都必须在第一时间离开,不必等待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