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飒飒,盘旋轻啸着,扫过帐顶,天边乌云卷卷,闷雷阵阵,预兆着一场大雨的即将来临。
灯影绰绰的帅帐。
“曦儿,此行凶险异常,你可都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立于案前的男子沉沉点头,“唯有如此,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在大乱将起之前,结束一切。”
“话是这样说没错,”铁黎浓黑的眉头高高隆起,“可是那九州侯,并非等闲之辈……”
“所以我才打算亲自去。”燕煌曦决然打断他的话头,“外祖父,您放心,倘若没有十成的胜算,曦儿绝不会轻易出手——再说,此次潜回浩京,就算杀不了九州侯,若能拿到九龙阙,也能令整个局面大大改观。”
“那……好吧。”终于,铁黎长长地叹了口气,慈爱地拍拍燕煌曦的肩膀,“曦儿,你长大了,这个天下,终究是你的,无论你打算怎么做,外公都会支持你!”
“谢谢外公!”燕煌曦单膝跪地,朝着铁黎深深拜倒。
铁黎凝立不动,受了他这一拜,方才伸手将燕煌曦扶起:“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吧,等司马洋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你再动身。”
“嗯。”燕煌曦颔首,眸中却掠过一丝迟疑。
“你——”铁黎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间的异样,“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外祖父,曦儿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曦儿此一去,短则十数日,长则一两月,您,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个人?”
“你是说——”铁黎目光一闪,“殷玉瑶?”
燕煌曦没有答言,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你托我照顾她?”铁黎眼中浮起浓浓的诧色,神情继而变得凝重起来,“曦儿,你该不会是对她——”
“她的身份很可疑。”燕煌曦淡淡一句话,打碎了铁黎心中的臆想。
“哦?”铁黎眉梢微扬,“你不是说,她对你,并无恶意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她是前御史中丞殷腾涣的女儿。”
“殷腾涣?”铁黎面色骤变,“她——居然是殷腾涣的女儿?”
“不错。”燕煌曦点头,“但是临出发前,我特意询问过郦州郡郡守卓溏,据他所说,殷腾涣,根本没有女儿!”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要我看紧她?”
“……我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她身上定然还藏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与大燕皇室代代相传的隐秘有关,所以,我不想她离开。”燕煌曦终于将这些日子一直压在心头的疑虑,说出了口。
“如果是这样,”铁黎的面色愈发凝重,“那就必须将她留下了。”
“现在战事吃紧,我分不开身来调查她的来历,此事只能留待以后再办,所以外祖父,我只能拜托你了。”
“没问题。”铁黎郑重地点头,“我一定派人注意她。”
“别做得太明显,如果让她发现了,恐怕会坏事。”燕煌曦再次叮嘱了一句,这才转身朝帐外走去。
“殷腾涣……”微弱的烛火将映在地上的影子拖摇曳得极长极长,铁黎沉吟着,走回桌边,细细思虑半晌,取过一方纸笺,提笔蘸墨,迅疾写下一行行龙飞凤舞的字迹……丝质锦缎轻轻滑过。
三尺青锋寒凉如霜。
半倚在帐壁上,殷玉瑶静静地看着桌边将一个动作重复了数十遍的男子。
“看够了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燕煌曦冷然开口。
眸中一抹惊惶闪过,转瞬即逝,殷玉瑶侧头,将目光转向别处。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留下我?”
“不为什么。”口吻始终一派淡漠,无波无澜。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不知道。”
“你——”殷玉瑶“哗”地掀开身上的褥子,站了起来,目光凛冽地注视着他,“你是皇子,地位尊贵,无论你说什么,我们这些小民都只能无条件地遵从,可是燕煌曦,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这种奔波无定的日子?更讨厌成天和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
“那又如何?”将擦好的长剑横置于桌上,燕煌曦亦直起身子,双手抱胸,定定地迎上殷玉瑶的目光,“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难道我让你留下,还需要给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么?”
“你——”殷玉瑶清秀的容颜涨得通红——她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面前这个男人,居然有如此蛮横的一面。
“殷玉瑶,你听清楚了,本皇子再重复一次——若无本皇子的允许,你绝不离开西南军的大营,一步都不许!听清楚了么?”
在他威慑的目光下,殷玉瑶眸中的倔强与愤怒一点点褪去——不是害怕,不是畏惧,而是潜意识地退让,毫无理由地退让。
每次对上他深漩的黑眸,她总是忍不住心悸,忍不住震颤,就像是一缕飘浮不定的风,忽然间被困在高高的墙里,就那样失却了自由,因为贪恋墙中的温暖,而舍不得离去。
这种感觉,有时候很安适,有时候却很虐心,更多的时候,是酸涩,是浓浓的不确定。
她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更不明白,该怎样去处理这样的感觉。
“记着,等我回来。”逼前一步,他伸手勾起她的下颔,薄薄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柔软却清冽的语声,一字不差地落入她耳中,“殷玉瑶,不要想逃。”
说完这句话,他蓦地抽身而去,剩下她一人,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营帐中,感受那自身后刮来,突然间变得寒冷刺骨的风……寒冷刺骨?
盛夏的夜晚,怎么会?
噼啪——天际一道闪电遽然炸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荡涤着天地间的一切,迷蒙水帘瞬间模糊了大地山河……接连好几天,大雨一直不停。
营帐外的黄沙地上,积起无数的水洼。
盯着密实的帐帘,耳听帐外哗哗的雨声,殷玉瑶抱着薄薄的褥子,面色怔然。
从那夜之后,燕煌曦再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来过问她的存在,好像她只是一团空气,从来没有在郦州大营中出现过。
想走,走不掉;留下,又毫无理由。
况且,她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军旅奔波,更不想陷入前方那个看不见的漩涡。
更何况,她心中始终牵挂着坠入燕云湖的母亲和弟弟,日子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轻轻地,殷玉瑶叹了口气,身子慢慢向后仰倒,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天际一道透亮的闪电划过,照出帐帘外一道纤长的人影。
那是燕煌曦。
他已经无声地站立了很久,右手几度抬起,又几度落下,直到确定帐人那人已经入睡,方才闪身而入。
没有烛火,帐内一片漆黑。
凭着感觉,他慢慢走到地铺旁,一点点俯下身子,凝视着那张模糊的面容。
目光复杂。
甚至隐含着一丝叹息。
黑暗中,女子翻了个身,踢开身上的褥子,露出大半条腿。
俊挺墨眉轻轻挑起,没有丝毫犹豫,燕煌曦提往褥子,小心翼翼地为她重新盖上,刚要收回的手腕,却被殷玉瑶伸手握住:“阿琛,你去哪儿了?真是调皮,总让姐姐担心……”
轻轻呢喃着,抓住他的手愈发用力。燕煌曦挣了一小会儿,最终放弃,无声地在她身侧躺下,静静凝视着殷玉瑶安恬的面容,然后放松自己的整个身体,慢慢沉入梦乡……真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惬意地休息过了……低低的呼吸彼此交错起伏,陌路同枕,却构织成最不可能,也是最温馨的画面……云散雨霁。
天,渐渐地亮了。
微曦的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投落到殷玉瑶洁皙的侧脸上。
纤长柔睫微微抖动,水润莹眸缓启。
看着空空的枕畔,殷玉瑶眼底慢慢浮起几许复杂的情愫。
她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昨夜,他来过。
他来的时候,她确实已经睡熟。
但,当他在枕畔躺下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惊醒。
就那么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柔软了许多的脸部轮廓。
指尖下,他有力的脉搏不停传来,告诉她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他躺在她的身边。
就好像世间许多平凡夫妻那般,自自然然,没有丝毫隔阂和不妥。
心,暖了一瞬,然后慢慢冷寂。
因为她记起了他入睡之前,在她耳际的低语。
他说他要走了。
去浩京。
去找九州侯。
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黑暗之中,她那么眷恋地看着他,好像他突兀地就会消失一般。
事实上也是这样,从他们的相识到现在,不过短短数十日,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的波折——逃生、遇刺、落难、分离、重逢……几乎每一个情节,都很精彩,每一次波折,都让她的心,高高悬起,再摇摇晃晃地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承受几多回,更不知道,这份朦胧的情愫,最终会有怎样的了局。
她怕了。
她畏惧了。
她退缩了。
宁愿不再等待他兑现之前的承诺,宁愿从不曾遇上过他,宁愿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上苍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待风过云散,她依然还是那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水村少女,殷玉瑶。
她也只想做殷玉瑶,一个畅游在燕云湖上,与水鹭为友,莲花为伴的自由生灵。
再见了,燕煌曦。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再见了……永远,不要再相遇……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我都,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