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心里默默念着这首《涉江采芙蓉》,又想起从前之事,娉婷还是一切如旧。她并未忘记过沈流云,那最后一句如此传神,分明是娉婷对流云的决心。
当初决绝之时,不正是应了同心而离居这一句的么?娉婷所思念的沈流云可不是在远道?
看着娉婷笔墨渐成,思绪又落入了芙蓉二字上。这一首诗,娉婷与我,大约如是。因为那些菡萏芙蓉,我入了宫,回家的长路已是漫浩浩。娉婷与流云这一生终究只能是忧伤终老而已。
不禁想得呆了,娉婷已然临完。抬首间见我痴痴地看着这首诗,不由站起身来行礼:“臣女给懿贵嫔请安,懿贵嫔万安。”
我这才反应回来,忙去牵她起来。与她同坐,还不忘那首诗,我便道:“娉婷这首诗临得好,当得上‘美女簪花’四字,温言和如婳将它拿去裱起来吧。”
我细细瞧着她,笑着问道:“我很喜欢这首诗,娉婷赠我可好?”
她笑意浅浅,吹气如兰:“娘娘喜欢,便是这首诗的福气了。臣女自然是愿意双手奉上,如何敢当一个‘赠’字?”
“外人面前,你我自是君臣之别。而此刻,我们是姊妹,说话不必客客气气的。”我微笑,握了她的手,以示亲昵。后又告知她更换匾额之事:“我瞧着那‘繁绿轩’三字太过清淡,与这明艳似火的榴花并不相称,因此择了另外的字予你。”
“何字?”她反问,甚是好奇。
“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便是宠辱不惊,雍容自若,而后不动声色,不滞于心。我择的二字,是为‘润玉’。”我缓缓而言,吐字清晰,不过是要让她知晓,磨去棱角,收敛光华,而后方可对前尘之事一笑置之。
佛家要戒痴,戒欲,戒嗔,戒贪,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是为“圆融”二字。而娉婷对沈流云之情,不为世俗所喜,只能戒除,才得以了之。
我见她一时呆滞,便又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想来,大约如是。”
她默默重述:“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想来,她应是懂我话中深意。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沈流云虽好,终归不是良人。而你用情过深,只得自伤其身。无欲则刚,情多,不过是累美人。
“人这一生,贪嗔痴恨,皆为常情。慧极自伤,情深无寿,大抵便是如此。”情之一字,可谓生死,说到底,睿智如她,也未能及时参懂,以至于自伤其身。
物伤其类,终究不过是红尘中一痴人罢了。我与她,又何尝不是困顿其中呢?
“姐姐,我知你话中深意,只不过情深未变,却已寒盟。心已死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润玉’二字的确是好,君子如玉,温和从容,倒也好。”她淡淡一笑,展眉敛衣。
“好了,一大早起来临了帖,又说了会话,想来也该饿了,传膳吧。”我吩咐了时候在外的绮罗锦帛等人,准备用早膳。见状,不由想起娉婷身边只有温言一人侍候,便传话下去让绮罗锦帛等人专门服侍娉婷,另外择选了几名安分守己,用心周到的婢子跟着绮罗锦帛去服侍。
用过早膳后,便领了娉婷去太液池泛舟游湖。她也甚是欢喜,兴致盎然。我看着她身上穿着着实素雅淡静,便差如婳去库房领了好些颜色明艳的缎子去裁制新衣。
我替她选了一身散花如意云烟裙,那料子穿在身上极其舒适,夹着宫中新兴的花样子,配着元宝髻,簪了几支蓝水晶簪子,以及一支宝蓝点翠朱钗一支锦翠压发大钗子,更是相得益彰。衬得她出落得似水柔情,宛宛动人。
自从她与流云没有可能之后,她便喜欢穿碧青色的衣服,不再是从前那样的鲜妍明媚了。因此,我也是极力满足她,不令她再回想从前的事情。
太液池风光依旧,只是没有春日柳絮翻飞那样的情景让人心生厌烦。倒是桃花夹杂着石榴花,开得极好。放眼望去,尽是胭脂、朱红一色。
她瞧着这样艳丽的石榴花,心中也是开心的。船上添置了许多新鲜玩意儿,花签、投壶、射覆、玉连环、麒麟木等等。
我原本没什么心思去玩闹的,只是随手拿了花签一掷,竟掣着了一支绘有桃花式样的花签,我一时笑意盈盈的,看了签文,只见它如是道:“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感概喟叹。
或许,娉婷与我一生所求,都是虚妄不过的东西罢了……
娉婷她所执恋的人,是她不该执恋的;而我,未尝不是桎梏在自己的一片痴心里呢?无尘,未尝是我的良人……
当初我与无尘断了情意,也令娉婷没有嫁入曲家,或许也是对的。至少往后我与无尘与无轩,都不会有其他的牵扯。我不愿意让自己或是旁人,都伤了心丢了命。那不是我可以兜得住的,也不像是我可以掌控得住的。
正暗自伤感,却发觉船已然到了太液池中心,那原是种植了好些花卉的小岛,现下正值盛夏,自然是花叶葳蕤繁茂。瞧见娉婷正倚着船围栏,攀折岛上的一枝开得正好的石榴花,我见她素手柔荑映衬着如火如荼的石榴花,蓦地想起白居易的那句:“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
如今对照着这样的情景,我只觉不祥。这样好的花,是不适宜生长在世俗污浊里的。
人也是一样,娉婷终究是不适宜生活在俗世里的。连我亦如是,桃花自息妫桃花夫人一事后,便被视作红颜祸水,皆是不得长久的。
我如今只是想要安稳,仅此而已。
娉婷尽了兴,游湖泛舟之后,我带她去了上林苑赏玩了半日。
上林苑一向喜欢富贵堂皇、丰姿冶丽的花卉,我也是一向看不惯的,因此极少来此地。但是既是娉婷如今这般清心寡欲,我也该让她重新有了念头才是。
难不成就这样过一辈子么?那是不行的。
正思忖着,前头妃嫔欢声笑语,翻紫摇红间簇拥着另一位最为高贵的女子,我只是淡然一笑。
我笑着同娉婷迎了上去:“皇后万安。”
王皇后笑着打量了一下我与娉婷,抚掌而笑:“从前便觉得贵嫔是美人中的美人,却不想连妹妹也是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儿呢。当真是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比不得贵嫔容貌昳丽得皇上垂爱呢。”
容貌昳丽?风姿绰约?不过是以色事人,没有什么好值得说教的。也没有什么再好计较的了。
我只是笑着:“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万里挑一的风姿绰约。臣妾烛火之辉不敢与皇后娘娘的明月之光相提并论。娘娘怎么忍心折煞臣妾呢?”
“到底是贵嫔心思灵巧,谁都比不上你得皇上喜欢。本宫也喜欢你这样巧的心思呢。”皇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面上带着母仪垂范的得体笑容。
到底也是成了皇后,也不比从前那样娇俏轻佻了。我在心中暗暗笑了声:皇后,你也费了这样大的心思啊!
“心思再灵巧也终究不成大气候,臣妾能到今日全凭皇后一手指点历练,自然铭记于心,时刻都不敢忘的。”我很是谦卑地低眉敛衣,却赫然瞧见指上丹蔻鲜艳如血。
“什么指点不指点历练不历练的,你能够有今日的高位,是你自己的福气,旁人可比不得你呢。”皇后笑着折了一支赵粉在手中把玩,甚是欢欣的样子。
我也是陪笑着,环顾了四周,只见众妃都围着皇后玩笑,甚是一团和睦呢。只是,这样和睦的时候,真的会长久么?
我笑盈盈地拉着娉婷的手,上前福礼:“臣妾只求皇后娘娘多多眷顾便是。”
她作势便来扶我,我与她皆是过了虚礼,其实彼此心里也都知晓,也不愿意再闹那些虚文了。
只是转眼便瞧见宸王爷与昨晚夜宴的沈遂风迎面而来,我不过还是含着笑意。
沈遂风见了我,也只是微微一诧,旋即上前:“懿贵嫔万安。”
我略略蹙眉,心下不郁,然而我只是在心中暗想,果然,果然是调查了我的身份了。
我不动声色:“沈将军安好,宸王爷安好。”
“皇嫂安好,各位娘娘安好。”宸王爷颇为不羁,只是潇洒从容。
我顾忌着昨夜我与无轩的对话是否被沈遂风所知,因此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娉婷拉一拉我的衣袖,我才回过神来。
宸王爷这才瞧见我身侧的娉婷,着意问道:“这位是?”
自上次太后寿宴我与他见过一次,后来便再未见过。当日寿宴因着旁的事情,也未曾细细瞧他。今日我见他一袭田赤金色的密纹长衫,甚是意气风发,只觉像是似曾相识。再细瞧时,我瞬时想要倒吸一口冷气。
他,是有些像沈流云的。
我几乎发自本能地去瞧娉婷,见娉婷亦是有些呆滞,眼神中也带了几分痴惘的神色。我暗道不好,此时也无法避免了。我只得道:“这是小妹,宸王爷自然不曾见过的。”
皇后只是面带笑容,倒是一旁的湘贵人和苏容华都说道:“瞧王爷这般在意林家二小姐,我瞧着倒是有缘分的呢。”
我脸上带了笑意,却是这样说道:“哪能呢?王爷千金之躯,林家乃蓬门小户,怎敢高攀?什么缘分不缘分的,倒是贵人和容华多虑了呢。”
其实,若是娉婷能够有幸嫁与宸王爷,我也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娉婷这样痴心,我想是不可能了……
娉婷仍旧是一番波澜不惊的模样,而宸王爷到底风趣些:“贵嫔言重了,贵嫔小妹很有卓尔不群的风姿呢。”
我欠身:“谢王爷谬赞。小妹不敢当,娉婷,见过王爷。”
娉婷此刻正瞧着手上的蓝田玉镯,不为周遭所动。直至我唤过她来福礼,她才回神。缓缓欠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甚是合度。
“娉婷?”宸王爷颇有兴致,问及名字。
我心下了然,却道:“问名乃是仪礼六礼之一,王爷不会不晓得。”
他也是稍稍笑了笑,转过头去。他这样聪明,不会不晓得我话中深意。仪礼六礼其一正是问名,而问名也是只有夫君才有的礼制。他也知晓僭越了,便对沈遂风道:“上林苑风光葳蕤繁绿,当真是好看极了。”
沈遂风也是很淡然,着一袭茶色浅纹衫,甚是风华合度:“是了,今年的石榴花开得比往年都要好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里不知晓,他们二人拐着弯夸赞我们呢。说得这样好听,又着实风趣,在场的嫔妃都不由笑出了声。
连娉婷亦是笑了出来,那样的明艳笑容,我已经是许久未见了。一时贪看住了,又是欣喜不已,因此对他们二人的印象又是好了许多。
“我瞧着这上林苑倒是越发好了,琼林玉树卓尔不凡呢。”我笑着打趣儿,只见娉婷笑意更深。
宸王爷听我如是说道,便抚掌:“从前便听闻懿贵嫔最风趣不过了,如今一见又觉得惊为天人,若有机会,定然要去贵嫔宫中讨杯茶一尝滋味呢。”
我侧首一笑,牵过娉婷的手,便准备离开。
经过沈遂风身侧时,他轻言一句:“当日欲晚亭一见,贵嫔当真算是惊为天人呢……”
我瞥了他一眼,带着娉婷快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