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出版社的三卷本《蒙田随笔全集》,我终于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读完了。在这么宏富的思想大典面前,我有一个突兀的感觉:在生有涯、行有涯而知亦有涯的有限主观世界中,要求“无涯”之境,读书简直是惟一之途。
这种感慨,或许偏颇,却是典型的读书人的情怀,而且是一种自信的、乐观的而又健康的情怀。它体现着一个求知者对知识的敬畏,也体现着对自己价值追求的自我认同与自重。后来在读梭罗的《瓦尔登湖》的时候,知道一个叫密尔·喀玛·乌亭·马斯托的诗人说过这样一段话:“要坐着,而能驰骋在精神的领域内,这种益处我得自书本。一杯酒就陶醉;当我喝下了秘传教义的芳溯琼浆时,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愉快。”不禁会心一笑原来古今中外的读书人,其情怀是相通的。
坐在安静的室内,未沐风尘苦雨,便可以在书的世界中做穿越时空的心神之游,古典性味与现代情怀调一杯热酒一饮而下,占尽风流。所以,读书人,不是苦役之夫,而是幸福之子。
阅于室,思于室,并非囚于室;不动的是肉身,飞动的是心神——读书人,乃坐行者也。
静下来想,最具有历史性和世界性的东西恐怕就是书了。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其亘古以来的历史旧景不是以文字记载?哪个民族、哪个国家走出疆域之外的信使不是书籍?
文字是一切圣物之中最珍贵者:它使文明在人世间行走,却免受时间的剥蚀。
古典作品是最崇高的人类思想的记录,它们几乎便是远古对今人的神示与卜辞。读书人的阅读,便是向时间的深处伸出双手,去承接这永久的暗示,为现世注入永恒的激情。这是一种圣举。
神圣之处,便是在孤寂的“行走”之后,为今人取回了“秘传教义”。
因为文字是神圣的,书的作者自然而然地、不可抗拒地成为任何一个社会中的贵族,正如梭罗所说,“他们对于人类的作用还大于国王和皇帝的影响”。这也不难理解,人类之中,思想者是少数,将思想提炼而凝聚成文字的人当更是少数。帝王拥有的是权力,而权力是个易变的东西,思想却是恒久的可以穿越时空的力量,说书籍的著者对于人类的影响大于帝王当不是妄断。
那么,著作者以思想形态干预并介入人类的实践活动,虽未躬行,却已生效用,亦是坐行者,便无疑也。
坐行,并非不行,乃别一种形态的行动。所以,思想者(著作者、读书人)本身就是实践者,不是闲人,更非迂者;是行动的智者,是社会行为的设计师和质量监督员。
而且,坐行者,虽足未出户,肩未荷锄,却有令人慨叹的力量——
多少人在读了一本书之后,开始了他生活的新纪元,从而创造了新的人间奇迹,其例也繁,数不胜数。再有,那些目不识丁者,傲慢的商人,当他们苦心经营挣得了闲暇及独立,厕身于财富与时髦的世界之后,往往不可避免地转向更高级的生活领域——智力、知识和天才的领域,他们感受到了精神生活匿乏的压力,或者说,感受到了灵智对其肉体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