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花园
一对新婚夫妇住进花园附近的一座房子。是妻子先发现这里有花园的。那时,是傍晚,妻子挽着丈夫散步。结婚前后的张罗是一次辛苦的劳动,他们想抓紧时间轻松一下。
这里有个花园!妻子说。像许多女人一样妻子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女人。
哦!丈夫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可也感到惊奇。因为他们谈恋爱时花常常苦于离花园太遥远,不想这回住到花园门口了。
妻子用开丈夫的手臂向花园门口跑去,可是跑近了才看明白,花园谈已经关闭了,是傍晚的缘故。妻子很失望。
明天还可以来嘛。丈夫安慰道。好,明天。妻子说。
第二天,妻子刚刚闪过去花园的念头,就想到今天应该到亲戚朋友家走走才对。于是他们一连几天马不停蹄。他们感到繁忙的人生旅程算正式开始了。
一天傍晚,他们疲劳地躺在床上。不是没有说话的力气,是没有心情,所以只有沉默着。忽然妻子想起了花园,说:明天咱们去花园吧。啊,对了,明天一定去!丈夫说。
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匆匆忙忙上班去了。不久妻子生了孩子,孩子太小又体弱多病,去花园的事干脆成了时而淡忘时而又记起的话题,而且永远是关于明天的话题。孩子大了,可以稍稍脱离母亲了。这时丈夫的事业又进入了上坡阶段,前途无限光明但道路艰难崎岖。妻子鼓励丈夫说,爬过这段坡就好了。丈夫信心百倍地点头。后来妻子也无意中提到那件事,丈夫说,忙,明天吧。然而到了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妻子理解丈夫。
严格点说,不是没有那点时间,是没有那种兴致。后来的一天,妻子站在镜子前梳理时发现镜子里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妻子一愣,这是谁呢?不过妻子很快判定:这就是她。掐指算了一下,也确实到了苍老的年龄。与咱们已经老了,你知道吗?妻子把这发现告诉丈夫。
花哦……丈夫抚了抚干涩的头发。
交夫妻俩就坐在沙发上缅怀过去忙碌的大半生:几多收获几多失落,谈不过还是惆怅占了上风。说着说着,他们几乎同时想到那个一直被拖延的话题。
明天去?
不,咱们没有太多明天了。那这就去。
他们互相搀扶着下楼。大约走到那花园的位置了,丈夫问,花园好吗?长着什么样的花?丈夫已失明了,一年前的事。
妻子这时发现那花园已经不存在了,拔地而起的是一片片高高的厂房。可妻子不忍心让丈夫知道这个事实,就竭力挖掘着自身本已枯萎的想象力。
一边想象着一边为丈夫描述那个存在的美好的花园,直到丈夫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时妻子才容许眼泪流出来。
一盆夜来香
最初他和她蛮幸福的。幸福的日子沿着时间向下流淌,幸福的局面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分别在某一个时刻察觉到了,于是内心都涌起一丝惆怅,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有一天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盆夜来香。她特地从花市上买到了。她喜欢夜来香,可是他不喜欢。
我一看见这东西就受不了,我们的房间够杂乱的了!他说话时口气很硬,用手打折了夜来香。
可是房间里需要绿色呀!总得有点生气吧。整天阴森森的像地狱!她有点委屈,护住她的夜来香。
那盆夜来香成了他们感情破裂的导火索。
一切都结束那天,她潇洒地走下楼去,不久另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活,有一天那男人竟提议去买夜来香。她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激。她认定自己找到知音。于是他们到花市上去。可是花市上所有夜来香都卖掉了。那个男人很遗憾。她也很失望。这时她想起那盆夜来香来。当时她和他忙于吵架,那盆夜来香还在他那里呢!当然现在他一定早已把它摔下楼去了。她想。
她和那男人从花市上回来经过他那幢楼时,她扬头向阳台上望去,那盆夜来香还在呢!
那男人看出她有心事。她想走过去,可是又实在舍不得那盆夜来香在他手里枯死。
我们把那盆夜来香从他那取回来吧,那是我的财产,当时事很乱,我忽略了。
我不反对。那男人说。于是她和男人按响了他的门铃。
他忧伤地看着她。她一用头避开他的目光,并说明来意。他说他听懂了,并向阳台上走去。
他双手捧着那盆夜来香站在她面前。夜来香不但没有枯黄反而香气怡人。她有点吃惊。能不能不拿走,留下,作纪念。他说,调子很忧伤。
你不是不喜欢吗?她问。他对她的问话没有做什么回答。她默默走下楼去。那男人跟在身后。
有一天那男人高兴地告诉她,花市上又有夜来香了,要不要马上一起去买?她没做什么表示。你不是喜欢夜来香吗?她对那男人的问话没做什么回答。
其实,已经有许多天了。她一经过他那幢楼,总不自觉地扬起头,看阳台上那盆夜来香。
古典人
我朋友是这样替我鸣不平的。他说上帝肯定把我的出生日期搞错了,我在唐宋时期出生可能更合适些,把我安排在当代社会则是太残忍了。
我由衷地点点头,说,贤弟,你算把我看透了。
这么说吧,我出门走路从不骑自行车,那是一种用来练杂技更合适与的东西。公共汽车出租车干脆不坐,危险。不管路有多远,我一概用脚花量。我常想,要是交通瞥允许骑驴子就好了。可惜大街上只允许跑那种交疯头疯脑的汽车,本分的驴子踩上一只蹄子也得罚款。这是何道理嘛?谈其实我早过了恋爱的年龄了。在这方面我也并不指望像富豪一样三妻六妾的,一个也就行了。不必貂蝉也不必王昭君,只要能做个贤妻良母守妇道的就行。可到现在我还没有一个相好的呢。
也有好心人牵线搭桥。我便列出几个条件。即:恋爱期间不看电影,不进舞厅,不进公园,只可以到城市中央那家禅寺坐坐……这人一听乐得差点把茶喷出来。过了许多天才有个小家碧玉同意见见我。我问,你可知道我提的条件吗?小家碧玉点点头,说知道,还抿着嘴笑。
这样我就和第一个相好的上路了。我们想散散步、谈谈心。当然是用步量,目的地是那座古老的禅寺。
等小家碧玉仍抿着嘴笑,说的第二句话是,你这人真幽默。我问,你指什么?她说,指你提的那几个条件。
我便莫名地悲哀。我说,我那些条件可不是开玩笑的。小家碧玉终于一甩头发,很现代地笑。很显然,她还是没信。离禅寺还有一里路时,小家碧玉气喘吁吁了,说,咱们别闹了,打个的吧?
我严肃地说,你要打你打好了,我走我的,我不能改变自己的习惯。
出租车停在身旁,她上去了,我没上去。小家碧玉莫名其妙地走了。
我一个人去的禅寺,当然没见着小家碧玉的影子。我就一个人待在寺院里,坐在一个石凳上捧着一本发黄的《聊斋志异》看。后来,我的?这个唯一的栖身之地出了一件大失所望的事。香案旁有个和尚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电动剃须刀在头上刮了起来,我合上书,愤愤地离开了禅书,并发誓再也不来这地方了。
这样,在这座现代化的城市里,再也没有我能去的地方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我步行来到市郊,发现这地方倒还清静。我的第二个相好的是咬着牙跟我步行来到这地方的,只这一次她就发誓再也不遭这份洋罪了。
后来,我索性在市郊盖了三间草房,又按一些古书中的描述,做了一个酒幌子挂上,写的是稻香村酒家,平时我就一个人坐在雕木桌旁一边饭酒一边读古书。我喝道:小二,来壶酒!
我再油腔滑调地说:来——了。
其实是自己为自己服务,自斟自饮而已。不为别的,要的是某种氛围。
渐渐地,也有别的人来到市郊,也要在我的酒店喝酒,说,这地方不错,跟星级大酒店两个味儿!我觉得又多了知己,便让他们进来一起饮。他们用过酒,还有扔些银两给我。我想,就收下吧。
客人渐多,收入的银两也越来越多,后来才听说,现在城里时兴这个。我索性花钱雇了个小二,短衣襟小打扮,专给客人上酒,还教他如何像宋人那样唱喏。
我的稻香村酒家生意越做越红火。我一出门人家都管我叫大款。
一度被搁置的婚姻问题又被拾起来了。我当然还是重申那几个很苛刻的条件,谁料,上门提亲的居然排成队,都声称女方无条件接受。我挺苦恼的。没有办法,我要向古人那样娶了三妻六妾。
景泰蓝花瓶
男的爱艺术,不但喜欢艺术创作而且喜欢收集艺术品。当初女的敏着眉不想嫁给男的,说,你太穷,家里摆的全是些古怪没用的玩意。男的说,我以贫穷为荣。女的就笑了,说,那我只好以嫁给贫穷为荣啦。婚后男的经常挽着女的採着石板路上幽幽的灯光散步,男的喜欢这与种古典的色调。女的本来不怎么喜欢这种环境,但女的喜欢这男的,也花就顺从地随着去了。
交后来石板路两旁兴起了一些奢华的门面,闪着令男的眩晕的灯光。
谈男的说,以后咱不来这里了。女的回头流连了一下身后的现代风景随着?男的往回走。在即将走出这条石板路时勇的发现了一个景泰蓝花瓶,摆在一家精品店的橱窗里。男的甩掉女的,奔过去。
男的一问价就有点羞涩,但没表现出来。店主问,买吗?男的说,当然,当然买,不过现在没带钱,明天怎么样?店主说,当然行。一走到石板路上,女的追上问,你买得起吗?男的沉馱。
半晌,男的说,咱们把那点积蓄拿出来买股票怎么样?
女的一愣,没想到一个景泰蓝花瓶会使男的下这么一个决心。说,那太好了,我早就劝你了。
于是买了股票,还真赚了。男的拿了钱,说,咱们到此为止了,我去买景泰蓝花瓶。男的喜悦得像个孩子。
女的说,不妨再炒一次钱赚多了买几个不行啊?
男的一想也对,于是再买股票。这回赔了。男的很懊丧。女的说,再炒吧,把本钱赚回来。于是再买股票,赚了,只赚回了本钱,当然还需要再干一次才可能买到那个花瓶。
男的全身心投入到炒股事业中去。女的说,你搞艺术大材小用了,你更适合干这个,懂吗?
过去许多时日,男的有一天问女的,咱们好像准备买件什么东西来着,是不是?
女的说,对,是准备买件什么东西。男的说,是什么东西啦?
男的和女的合伙想也没想起来。就不想了。男的说,咱们怎么这么傻,何必为这个无聊的事情大伤脑筋呢?
女的说,干脆随便买点什么吗。总之咱们的居室不必再如此寒酸了。
于是上街去花了一大笔钱买回一车电器、家具。往回走时又经过那家精品店,那个景泰蓝花瓶仍摆在那里。男的不经意瞥见了,就说,以前,咱们好像在哪见过这个玻璃瓶子……然后走过去。
关于门
门外有说笑声、皮鞋声、马达声、什么声音都有。他在读禅。他喜欢静。他总把门关得紧紧。他习惯这样同事们也习愤这样。他们敲门他来开门这无可非议。
她坐到他的办公室来的时候,他仍在读禅,他仍喜欢静。他仍习惯把门关得紧紧。
有人敲门。他把书放在桌上拧开暗锁。来人用眼睛敷衍了他和她几下,眼珠飘忽不定。
不久传闻把他和她与门组合起来构成一个略显粉色的情节:主人公在钻研伪禅学,主人公并没有进入禅的世界。面对传闻他把书摔在桌子上。她眼睛潮湿得渗出水分。
他仍喜欢静,他仍读禅,但他心不静。
再坐办公室时他轻轻关门,留下一个宽宽的门缝。外面的各种声音从门缝进来,世界不静。
他心很静。
关于抽屉
他总不忘锁他的抽屉。
她觉得他打开抽屉再锁上抽屉的过程像个机械运动。她心里塞了棉花。
她说,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锁来锁去?他说,没什么。她说,我不信。他说,信不信由你。她想哭。
他伏在桌子上写了大半夜。她躺下没睡,她睡不着。他一心一意望天棚。她斜眼看见他从抽屉拿出一件东西投入地看了又看再塞回抽屉,锁上。那东西在台灯下一闪,像页精美的信笺。她闭上眼睛让刚才那一闪重新在大脑中显现并定格。没错,一页精美的信笺!哪个女人写来的?
她哭了。他听见她哦泣慌忙扔笔过来,说,你怎么了。她憋了愁说,我想问你呢!
她憋了憋又说,抽屉里锁着谁写的情书?当谁是瞎子?他按她的鼻子说,给你钥匙检査好了。他从几个钥匙中挑出开抽屉的那一把。
她不客气地接过销匙,但心里却安顿了不少,心想,明天查个淋漓尽致。她手里攥着钥匙睡着了。
一宿顺心梦,第二天早上她就把抽屉及抽屉里面的内容忽略了,一整天也没重视起来了。
晚上他回来在桌上找笔找得艰难,忽然一拍脑袋去拽抽屉,没开。他急得火热。
他说,快把钥匙找来。他接过去。
但他接过去的钥匙却打不开抽屉。
墙壁上的眼晴
雷钧的情绪总要在这间单人寓所里发酵不止。我的出路!我的出路!雷钧从论文答辩会上败下来,一头钻进房间。这样他的情绪开始发酵,衣服、枕头、牙刷飞舞开来。后来的格局是:衣服一半搁在地板上,一半泡在水盆里。枕头经过短暂的低空飞行与脚并列相称。牙刷飞得轻快高远坠下时错投娘胎落在那只刚离开主人与的皮鞋里。
雷钧举起暖瓶时看见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对视它的穿透力交使雷钧下意识地放下暖瓶并向旁边闪去。可是眼睛的光芒又执著地跟过谈去,一直把雷钧逼到墙角。雷钧一筹莫展。
身为哲学家的雷钧最终心生一计,他傲慢地闭上眼睛,于是世界被两片眼皮所遮掩,当然那双眼睛的神力也就被关在外面了。雷钧哼起了小调。
在以后的日子里雷钧从不去理会那面墙壁。我不去看他,他就没有了。哼!他存在与否取决于我。雷钧存心以唯心主义的方法论对付那双闪烁着唯物主义光芒的眼睛。不过雷钧做事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小心了:被子整齐了,地面上没有了废纸,课题研究也延长了整整一小时。
我变了我变了?有一天早晨,雷钧莫名其?,他把目光移向那面墙壁,再小心地向那双眼睛迂回。不想眼睛早已不动声色地盯住他了。嚯!你这双眼睛!雷钧走过去,掏出一块干净的眼镜布将那双眼睛上的尘拭了又拭。
眼睛明亮了,有神地审视雷钧。
雷钧论文答辩通过这天,雷钧把女友第二次带进他的房间。女友很高兴,说,感觉比第一次美妙多了,并送给雷钧一个造型宜人的鬼脸。咦?怎么出息的?因为我的教导?女友突然问。
是他!眼睛!雷钧朝那面墙壁努努嘴。嘿!他?女友送给眼睛一个飞吻。雷钧待女友坐在床头,便凑过去。女友一闪。喂,有人看呢!
谁?
他。女友指了指墙壁。
眼眼的光芒射向雷钧,雷钧缩了缩身子,脸泛红色。雷钧放开女友,把一张报纸贴在眼睛上,然后走向女友。
不行。雷钧仍感到不踏实,好像仍有一双眼睛躲在报纸后面看他的热闹。这样雷钧再次放下女友。女友迷茫地睁开眼睛,问:怎么?
雷钧已几步走到墙壁前,三下两下揭下了那双眼睛。眼睛躺在地上,仍盯着雷钧……
后来,眼睛从楼上轻轻翻下去。那时雷钧已被身后的女友抱住。那是一张某位哲学家的半身画像。
剧情内外
编剧在写一部悲剧,起笔时感觉不错,闲歇时编剧瞄一眼妻子,妻子搂着大熊猫在打吨儿。编剧灵感勃发。
编剧写着写着打了个哈欠,哈欠刚刚煞尾,妻子就将茶端来了。编剧充满感激地望了妻子一眼,妻子却把头扭了过去。编剧就垂下头,继续写那部悲剧。他的主人公的命运开始出现波折。编剧写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