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算准7月18日这天是星期五，却没算出会下雨。早晨还是朗朗晴空万里无云，一轮喷薄的太阳转眼就不见了，接着便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这种雨很黏糊，像情人的眼泪难说几时才会停歇。马加躲在路边的一蓬藤萝底下，看着那无数条雨线欢蹦乱跳地落到街面上眨眼就消失了，随着又激起一个个晶莹透明噼剥爆裂的水泡来，一下就想起他和马菲在儿时爱唱的那些歌谣。
那时马加不过六七岁，马菲还要小，五岁多的样子。每到雨天他两人就会缩在家里，趴着窗台朝楼下的大街上喊：“下雨哩，冒泡儿哩，王八戴上草帽儿哩！你也跑，他也跑，跑丢盖子没处找一一一！”
招得雨中的人们手捂着草帽抬起头冲楼上骂，他两人就嘻嘻地笑。
后来马菲也上学了。马菲的班主任是个很胖很凶的男老师，姓徐。学生们背地里就都叫他徐胖子。徐胖子的女朋友是政教处的老师，人长得极其漂亮，只是额头有一片柳叶形的疤，管起学生来比她的男友徐胖子还要凶。大家暗里就都叫她疤痢刘儿。疤痢刘儿曾经整治过一次马加，好像是因为学校大扫除做卫生的事。其实那天马加已经事先向班主任老师请过假了，说家里有事要早一此回去。班主任老师也批准了。但马加走到学校门口还是被疤痢刘儿给拦了回来。疤痢刘儿说马加是逃避劳动，缺乏共产主义道德和集体主义思想，于是就罚他将学校教学楼里的楼梯栏杆从一楼到五楼统统擦干净。那天马加就那样一直擦到了天黑。后来还是马菲又回学校找了来，帮着他一起擦才将那些楼梯栏杆在半夜之前全都擦完的。
从此每到雨天，学校内外的歌谣之声便此起彼伏。唱魄黾：“春雨贵如油，下得满地流，滑倒了徐胖子，乐死了疤痢刘儿一一！”
马菲却从来不唱。马菲只是看着别的同学唱，偶尔也为人家纠正一下腔调或咬字。马菲强调说唱这个歌谣咬字很关键，一定要准确清楚，而且音调也要准，否则听着就没味道了。那时的气候比较正常，还没有厄尔尼诺或拉妮娜一类现象，每人春季就经常下雨，所以这歌谣也就经常被学生们唱起。
后来终于有一天，大家唱着唱着就把疤痢刘儿给唱急了，跟着徐胖子也急了。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心照不宣，明白是到了该彻底镇压一下的时候了，就齐心协力把几个带。头领唱的学生弄去了政教处。这样一审问就审问了出来，歌谣的词曲作者正是马菲。再问，就连徐胖子和疤痢刘儿这两个绰号竞也都是从马菲那里给取出来的。当时疤痢刘儿和徐胖子一下就都惊得目瞪口果。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刚上一年级而且貌不惊人的小女生竟会有如此才气。接下来自然就是一场镇压与反抗的较量。
马菲被弄到了学校政教处来。疤痢刘儿问，你的家长马菲不说话，瞪眼看着疤痢刘儿。
徐胖子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父母都在外地工作。然后又转脸对疤痢刘儿说，她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徐胖子说得很对，马加和马菲的父母一直在外地一个很远的城市工作，平时极少回来。马加和马菲从小都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
疤痢刘儿点点头，冷笑一声说，嗯一一，怪不得呢。徐胖子就又说，你爷爷奶奶管不了你，今天我们就来管教一个给你看看。
那一次管教的结果是马菲被停了三天课。而在这三天里，马菲则一直站立在雨中的操场上，冲着学校的整座教学楼反复唱那首由她自己作词作曲的歌谣。那是马菲第一次显露出她的音乐天赋。字正腔圆的歌谣声在雨中被浸得湿润润的，却又不失清脆，伴着淅沥的雨声在校园里回荡，整整绕梁三日。
后来徐老师和小刘老师就结婚了，接着又生出一个头颅硕大的儿子来。一次小刘老师无意之中竟听到自己的大头儿子在自娱自乐地哼唱歌谣，一下就吃惊不小。她听大头儿子唱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小刘老师流着泪一下就把儿子抱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这五岁多了还不懂得屙屎撒尿的大头儿子，竞也能唱出如此复杂而且幽默的歌谣来。但再细一品味，却就又品出了一股恶作剧的味道来。后经小刘老师反复诱导着询问，大头儿子才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来，这首好唱又好听的歌谣，作者自然又是马菲。
这时马菲已临赶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名列全校的前名。马菲正在日以继夜地紧张排练着一首歌曲，准备在毕业联欢会上为全校师生演唱。小刘老师一气之下，就将马菲这次演出的权利给残酷无情地剥夺了。
这也是马菲在音乐道路上第一次遭受的沉重打击。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似乎整个世界都已被淋得湿漉漉了。
一股苦涩的花草气味飘散过来，闻得马加精神一振。马加朝空荡的街上左右看了看，一片迷蒙的雨雾中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拄起拐杖，朝对面街边的一个小店走过去。
这是一间叫“浅草屋”的花店，店名与门面装饰都有些日本味道。店主却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店里除去鲜花、干花和绢花一类，也兼卖些工艺礼品之类精且别致的小东西。马加进来时由于只有一条腿吃力，拐杖将玻璃门碰了很响的一下，把店主吓了一跳。
店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有着一副接近花容月貌的美丽面庞，走在鲜花与琳琅的工艺品之间就显得非常的和谐，似乎也是了一件会活动的工艺品。这时她正在细心地往花泥上插制一只花篮，马加进来的样子肯定让她吃了一惊。一个十八九岁拄着拐杖的少年，这样浑身上下湿淋淋地从雨中跌撞进来，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伤心或至少是不开心的事情，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一副神情呢。
美丽少妇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他头发长长的，这时由于被雨淋湿都贴在了苍白瘦削的脸上，发梢还在向下滚落着一串串晶莹的雨滴。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忧郁，身材细瘦而且腿很长。可以看出，如果不是他的一条腿有些残疾，这应该是一个非常俊朗的美少年。但也正因了这忧郁，这一条残疾的腿和一根拐杖，却又使他有了另一番味道，让人看着他心里就油然生出一丝淡淡的同情来。
美丽少妇回手拿过一条鹅黄色的毛巾递过去，冲马加笑笑说，是进来避雨的吧？随便坐，坐吧，擦一擦脸，外面的雨好大呦。
马加感激地冲她笑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他想这毛巾一定是她自己用的。在把毛巾还给美丽少妇时，他说，我是来买东西的。
美丽少妇的脸上越发笑得好看了，立刻说好啊，雨天有生意不容易，便宜些给你好了，要买哪一样啊，鲜花还是工艺品？
马加迟疑着朝店里的墙上看了一下。
美丽少妇不等他回答就又说，是买鲜花吧，我估计这两天买鲜花的人会很多，原本是特意进了许多鲜花的，呶，冰柜都快装不下了，没想到~早就这样下雨，真晦气。
马加的目光仍在墙上漂移。
美丽少妇看了看马加脸上的表情，眨眨眼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啊，今天林贤哲又要来这里开个人演唱会哩，就在对面的体育场里，说是上午还要先来看场地试音响呢。马加好像自言白语地咕哝了一声说，林贤哲。美丽少妇说是啊，就是那个艺名叫红番瓜的大红歌星林贤哲么，这一阵简直要红透天啦，一首《爱情青蛙》险些把电视台都给唱爆了，可是人气旺呦，旺得直冒泡儿哩！美丽少妇摇头啧嘴地说哎呀，那些小女生们一个个都为他昏天黑地死去活来的，爱他爱得不得了，恨不能拿鲜花把他埋起来才解气，我进了这些鲜花原本还怕不够卖呢。
马加看着她就笑了。
美丽少妇立刻聪明地猜到了，说噢一一，明白了明白了，原来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呀，歌迷，一看你这样的小帅哥就知道，一准也是个歌迷。
马加未置可否，目光慢慢落到了工艺礼品那里。
美丽少妇立刻善解人意地说，其实送礼品比送鲜花好，更另类，红番瓜前两次来这里开个唱时，就有不少另类歌迷送他礼物，听说还感动得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呢。马加淡淡地笑了，是那种很容易让人生出怜惜的笑。他指指墙上说，我看一看那把短剑，对，就是带皮鞘的那一把，不是，是它旁边的那一把。
美丽少妇就去墙上为他取下来。这是一把很精致的短剑，有六寸左右长，剑锋显然没有很好的钢口却给稀有金属镀得非常明亮，看上去也就有了几分逼人的寒光。马加掂在手里反正左右地看着，人一下就也像是有了几分英武气。
美丽少妇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女生爱花男生爱刀，在辙的么，你看你，一把短剑拿在手上人也立刻就变了，看看那镜子里，有多酷。
马加回头看了一眼身边墙上挂的一面镜子，脸顿时有些红起来。于是赶紧付过钱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就揣起短剑从花店里出来。
雨已经小下来，却更没有停歇的意思。
马加沿街边朝前走了一段，到路口向右一转立刻就发现前面的人明显多起来。那边不远的地方就是国民体育场东门。倘若林贤哲，也就是那个歌星红番瓜今天要来这里看场地试音响的话，肯定会走这个门的。所以马加想，那门口聚集的一群少男少女一定都是歌迷，早早就冒雨等在这里是想见上红番瓜一见的。
其实昨天的晚报上并没有说红番瓜今天会来看场地。只报道说这位人气旺得冒泡儿的当红歌星已于El下莅临本市，7月18日将如期在国民体育场举行他的个人演唱会。歌迷今天跑来等着见他，只是根据惯例猜测的。按以往惯例，歌星无论在哪里举办个唱，事先都要到现场熟悉一下环境，再试一试音响效果，这算是对歌迷当然也更是对自己负责。所以这些少男少女的歌迷们一早就都冒雨跑来想撞一撞运气。
昨天的晚报上，还刊登了一篇披露这次林贤哲举办个唱内幕的文章，读来更令歌迷们感动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失声痛哭。文章说，林贤哲原是打算将他这场名为《爱如雨下一一心上美眉之夜》的个人演唱会在6月29日举行的，但主办者认为不妥。因为在6月28至30日这三天里恰好是这座城市的初、高中学生期末考试的时间，主办者担心会影响票房收入。而林贤哲却说，他之所以要把演唱会选在6月29日这天举行，也正是因为事先已经了解到这一天恰好是各中学举行期末考试的时间。他说他就是要跟传统的教育秩序争一争高低，看能不能把他的歌迷从考场争夺到自己演唱会的会场上来。林贤哲甚至说他有这个自信，他的歌声肯定会比老师讲课的声音更具吸引力，不仅不会影响票房收入黄牛党还照样会把票价炒得一路飚升。
文章说事实也的确如此。就在举行这次演唱会的新闻发布会那天，一大群怔热的歌迷聚在会场外面高喊：“红番瓜！红番瓜！不要考试要青蛙一一！”激动得林贤哲当即从会场里出来，就在歌迷中间演唱了那首他最拿手的《爱情青蛙》。
文章又说，当然，最后林贤哲的经济人还是宣布他的个唱改在7月18日举行了。但林贤哲郑重声明，说他的个唱改期与学生考试毫无关系，而仅仅是因为他个人的一点私事。然而具体是哪一类的私事呢，林确没有透露出一个字。这一来也就更加引起了歌迷与众媒体的浓厚兴趣，越发想探寻个究竟出来。
这篇文章说真正的原因很快就被揭示出来。这场名为《爱如雨下一一心上美眉之夜》的演唱会之所以改期，原来是因为林的一位美眉朋友。文章说林有一女友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且性情温顺贤淑有加一直与林情深意笃甚为相得。岂料风云突变情海翻船，林出外巡回演出，一遭个唱开回来这位美眉小女生竞就早已琵琶别抱另有新欢了。林一见此情此景难过至极伤一t9至极悲痛至极感叹至极，欲找上门去与人家动粗决斗又感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难过悲伤之余也才写出了那一首唱得红透天的《爱情青蛙》，并发誓从此在每一年的那一月那一，仍要独自为他的这个美眉过生日。而7月18日这一天，也就正是这位青蛙美眉的生日。
文章最后说，这个感伤而又香艳的故事一经披露，更令无数的歌迷与歌友感动不已。据说另有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美眉在网上对林贤哲大呼道：“亲爱的红番瓜，你是我们大家的财产大家的红番瓜，忘掉忧伤吧，忘掉痛苦吧，你不孤独也不寂寞大胆地敞开你的胸怀吧，我们成千上万个你的女生歌迷都是你忠实的美眉！”
此时，那门前聚集的少男少女们每人的手里正都拿着一份昨天的晚报。因为在这晚报的第l6版，通版刊登着一张林贤哲一一红番瓜的巨幅个人写真照片。
雨不知不觉地又大起来。体育场门前的人也越聚越多了。
马加停住脚，看着那逐渐拥挤起来的人群就不敢再朝前走了。过去出来时他从不害怕，无论有多少人多乱的环境都有马菲在身边。只要马菲在，马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马菲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惜与人家争吵打架也要护着他的。
马加曾经这样问过马菲，说你有一个患过婴儿瘫的哥哥，常和你一起出来这样走在街上，还要时时处处让你照顾，你不觉得丢人吗？
马菲就笑了，马菲说我还要感谢你呢哥，爸和妈不是早就说过啦，要不是因为你得了这种病，我可就没权利来到这世上了呢，所以我要好好照顾你才对。
爸爸和妈妈的确是这样说过的。后来几乎每一年的春节回来也都要这样嘱咐马菲，说哥哥小的时候患了婴儿瘫，国家的生育政策有这样一条规定，只有第一个孩子有什么残疾才准许再生第二个孩子，所以也才有了你马菲，不然可就只有哥哥一个人了呢。
爸爸和妈妈说，我们平时又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帮着爷爷奶奶照顾哥哥。
马菲很听爸爸妈妈的话，果然一直都这样认真地做了。
那时马菲的学习仍然很好，升到中学来以后成绩还是排在全年级的前几省。有几次还代表学校去区里参加过数学和语文竞赛，得过奖回来。只是后来又因为音乐，马菲再一次遭受了打击，而且从那以后人也似乎有些变了。那大约是在马菲读初中二年级时的第一学期，一次在学校里上音乐课。音乐课上突然换了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姓牛。这牛老师的肤色不很白皙，几乎与钢琴的色彩有些接近，却将钢琴弹得一塌糊涂。而且唱起歌来总跑调，能跑得满嘴巴里都是。据说她是校长爱人的妹妹，刚刚从一个什么乐器厂里下岗出来的，就来这里教音乐了。那天马菲一直忍耐着，坚持和同学们一起跟着牛老师学唱。后来音乐课上到一半时马菲实在唱不下去甚至听不下去了，就举手站起来说，牛老师，您唱的音调是不是有些不准。
应该说，马菲提出这个问题是很自然的。当时牛老师正在教唱那首《义勇军进行曲》，却搞得大家总是跑到《让我一次爱个够》上去，旋律乱成了一团。
所以马菲说，这首歌好像不是这样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