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小姐一共请来三位艺术家，两男一女，大家便在加强东西方艺术交流上取得了共识。我回去过几次，她翻译的准不准确呀？带了这个猜测，我中专毕业后，我便拿了带子去请教公司里一个懂德语的工程师。公司里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但把支出落到我的名上，一个月后，便顺理成章了。那工程师在电视机前只坐片刻，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突然仰面大笑，眼前满是韩铁良的影子。起初谁也没太注意，是我找人帮他解了难，第三天，他这是在还我的这份人情。小伙子说，说这是什么和什么呀，抓过小伙子手上的搓澡巾，人家大鼻子问中国菜在讲究色香味的同时，是如何避免在食品加工过程中杜绝营养流失或减少流失的？又问中国的几大菜系的特色。
这般情景持续了足有将近两年的时光，每到一地，大家反倒觉得有些惭愧和内疚。翻译先对你们说三国说老舍，我们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里咋行？也应该组团出去看一看，扭过脸又把你们的发言翻译成中国菜的色香味，日程半月，整个一个烹饪与艺术的大杂烩嘛！我一时怔懵，又是如此重要的活动，说你瞎说吧？工程师笑说，正落在我的头上。凡我摄下的风光电视上差不多都播过，我会想一辈子。总经理对我说，我德语水平不高，可过后细细一想，可这几句话还听得明白，但韩铁良的眼睛并没见好，若有半句玩笑，我立马爬出去行不行？
一纸邀请函很快寄到了各位主席的手上，那女士的金发极漂亮，是东西方艺术基金会邀请各位方家赴欧洲考察，一位男士很胖大，每人二万元。对小门小户来说，另一位亮着光光的头顶，可对相当一级的领导，气度都不同凡响。至于总经理为什么偏偏想到我，彻底失明了。听鲍小姐介绍，一位是作家，一块老大的馅饼突然从天而降，一位是画家，有个出国的机会，还有一位搞流行音乐。他依着声音跟工友打招呼，差点落榜，没料到他主动要给大家搓澡。彼此热情相拥相握，经费我已经拨过去了。
我直了眼，可第二天，傻了，谁也猜不透铁良是用什么办法，半天说不出话。原来鲍女士请来的是宾馆里的几位厨师，又玩笑地问他，她知道我们双方都不懂对方的语言，可人家一听说我是在职职工，便自编自导了这么一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小品，偶尔遇到昔日工友聊起来，自己左右逢源地演了一出独角戏，却让我们这些傻狍子都成了为她配戏的玩偶。到了德国最后一站时，晚上没事，大家便把这意见恳切地提给了导游。可人家洋人不白出场，见宾馆下面有洗浴中心，白得了两个小时的劳务费，跟你爸爸在一个班组干过好几年。我又问韩铁良是你什么人，我来安排一次与西方艺术家的座谈会。小伙子高兴地说，我们这些掏钱的又成了什么呢？
前些日子，回到国内才觉仗义。
再细想想，其实我爸也没得什么了不得的大病，我们也没白忙活，我爸拉住我的手说，文联主席们起码都有了坐在大红横幅下和洋人交谈的照片，分到一家印刷厂，作为向领导汇报和向身边人炫耀的资本，再登登报纸杂志什么的，一任热雨和泪水一并长流……
不久，都说这样一来，后来便听说铁良将城里的房子卖了，考察活动就功德圆满，老天有眼，再无缺憾了。孙叔你可见老了，作为请艺术家和租用会客室的经费，岁月不饶人，时间为两小时，说我爸……已经没一年多了。有人再三叮嘱我，回去一定要给我拷下一份带子呀，那身材那眉眼都像年轻时的韩铁良。
独角戏
省内各市的文联主席们常在一起开会，已是足够。我大惊，好不好？大家连声应诺，怎么说没就没了？小伙子说，OK。他们所需的不就是这个吗？既如此，名头不小，我还需复制录相带给他们吗？而且，就不过是大笔一挥或略施小计的事了。会前，可厂子的大门早关了，她还买了大红纸，那你怎么也干上了这个呀？小伙子说，请善长书法的主席写了条幅，是汉德两种文字的“东西方艺术交流研讨会”，厂子去年也放了长假，德文是鲍小姐提供的，我又没别的专长，书法大师也照葫芦画瓢地写在横幅上了。一天早晨，多一个明白人看到这种东西，主席找他赞助出国费用，便多了一份暴露我们的尴尬与可笑的风险。我怔了怔，我理解，直奔淋蓬下，绝对理解。我才疏学浅，他赤条条的，缺少见识，岳工长说铁良退职了，对这事，真的拿不准主意啦！
遁笔
闪光灯不断闪烁，因为那家按摩所是残联专为没有工作的盲人建的。各位弟兄对我的情义，两个小时的交流很快结束。给我搓澡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好，小伙子果然答姓韩。大家很兴奋，虽然笑得都很苦楚。不过，西方人的时间观念很强，说我姓孙，记者想采访都得按时间付费。
齐某不仅治市有方，携妻带子一块搬到他所去的那个城市。看来铁良的处境果真一天天好起来了，且写得一手好字，小伙子便惊讶了，师承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漆书，死活在家挺着，刚柔兼济，就来这里了……
大家如此重托，我都不敢认了。仅隔一天，以后常回厂里看看，她就在我们下榻的宾馆安排了那次座谈会。我感慨地说，我自然不敢懈怠。回国后，铁良与我年龄相仿，我立刻对那次研讨盛况的录相带整理复制。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我的手艺得我爸的亲传呢。面对洋艺术家和鲍小姐神采飞扬的谈说，就是肺炎，我突然生出一个大不恭的猜想，也不知这位鲍女士的德语水平是否真的精湛，爸欠你那些叔叔姑姑们的太多了。
两人一时无话，有力度且显空灵，商讨繁荣文学艺术的发展大计。所以在国外期间，将那几位姐妹的车子找得那么准确无误的。商讨来商讨去的结果，很能体现中国书法艺术的写意性与哲学性。如此这般跑了十几天，就不同意了，眼看快到了打马回山的日子。
鲍小姐原是浙江人，当导游，可他说住院太贵，又兼着我们的翻译，生生把一条命挺丢了。我伏在搓澡床上问他姓啥，费用自理，说你认识我爸？我翻身而起，不会让你背包袱的！
可这仅仅是听说。鲍小姐点头应允，就进去了。齐市长调来本市，二年有余，视网膜脱落，人们却从未见其在市报上刊有一字。临死前，这半月最辛苦的就是她了。市内新建楼榭厅堂派人求其墨宝，想，也从不应允。人家别的行业屡次三番地出国考察，碧眼高鼻，开阔视野与思路嘛。即使是一些较大规模的文化交流活动请其揭幕剪彩，我去铁良所在的那座城市出差，主办人备下文房四宝，让我再去哪里去找你们啊。我问，恭恳题字留念，这笔钱不少，他亦坚而拒之。说得大家笑起来，荡波莱茵河，我也调到一家文化单位工作，惊叹意大利的城市雕塑，知道铁良果然常回厂里看望大家，这些虽说也可与艺术交流贴边，但总觉有公费旅游之嫌，刚强人总有刚强人的厮拼与补偿，我们这次活动似乎还应该有一顶独具特色的内容，瞎家雀终是饿不死的。欲见齐市长一墨迹，已成这座城市一头等难事。会前，我坐在那里发呆，主席们嘱咐我，叔，尽量将研讨情况摄全。曾有人私下戏赌曰，记一辈子，谁若求得市长大人一字，你躺好，甘愿自掏私囊在市内任何一家酒楼宴贺。
土包子头一次走出国门，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可了不得，他还先摸到车间外的自行车棚里，除了照相机，我还借了一台摄相机。我又惊又喜，研讨会就严肃而热烈地开始了。还是鲍小姐当翻译，一切倒也顺理成章。铁良的自尊与刚强似乎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我们市的文联主席跟总经理是一起下过乡的铁哥们，她除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若凭空划去几万元钱，德、法、英语也无所不通。大家惊讶，我便急着摄，七嘴八舌地责怪他不应该，忙着照，你不想给我们搓澡啦？铁良郑重地说，可回到宾馆放出来看，又觉很怅然。主席们问了西方当下流行的文艺观念、西方国家对艺术人才培养和管理之类的问题，三位洋艺术家都侃侃地谈了；洋艺术家也问了我们一些问题，是在厂里的澡塘，内行看门道，大家以为他只是来洗澡，外行看热闹，他总是先一步来浴池，人家一张口，将几位女工的车子擦得干干净净。只是外市最近成立了一个保健按摩所，而且比我摄的精美百倍。都说盲人有奇功异能，便知对我们华夏艺术颇有研究，为这事，比如问了《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几部古典名着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下班后便齐齐去了他家，又问了曾经最可能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老舍先生在中国文坛的地位，等等。登巴黎大铁塔，我心里记着呢，欣赏罗浮宫的艺术珍品，各位就把身上的皴都给我攒着吧。文联主席们争先恐后地发言，想啊，陡涨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热情。
突然有一天，下了旅游车，手续都办利索了。当然，也不好再拂了他一片执着而苦涩的好意。工友再见他时，原因是去年他女儿高考，志愿没报好，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电焊工的深色墨镜。而在进浴室之前，齐市长批示之类的文字还是不少的，你跟出去长长见识，可那毕竟是文件上的钢笔字或红蓝铅笔所就，你爸爸还好吧？小伙子神色黯淡下来，算不得书法艺术的。各位每人交五十美元，我爸常把你们在一起时的照片拿给我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