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王氏愣了一下,笑道:“好孩子,都长成大姑娘了。”她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银镯子塞到英华手里,带着歉意说:“不值什么钱,就是个见面礼儿。便是姑太太,看二哥的样子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开口。”英华摇着母亲的胳膊,娇憨的说:“笑一笑嘛,笑一笑嘛。”
”
这只银镯子就是再平常不过的蒜头镯,顶多重二两,确实值不了几个钱。实是不忍收,两个侄儿并外甥都低头看脚背的看脚背,抬头看藻井的看藻井,并无一人敢吱声。英华看姑母头上连个冠都没有,只得两根木钗,想来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了,生了几个孩子。姑老爷怒气冲冲走到大门处也无人上来留他,待不收,将妹子请到梧桐院里正房坐下,方问她:“伯远陪着孩子们过来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张家建祠堂,伯远为了凑份子钱把房子典掉了……没有地方住,大哥接我们回去住。”姑太太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他和大嫂吵架,我们在大哥那里住不下去了。”姑太太结结巴巴道:“二哥,你借几间屋与我们住,我会劝他不要和二哥吵架的。”
“这个张伯远,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翰林怒道:“他受罪是自找的,还连累你们跟着他受罪。我不管他,看到姑母那个亲热样子,衣裳器皿少什么和你嫂子说。”王翰林扭头看柳氏。柳氏微笑着冲姑太太点点头,便道:“姑太太在这里暂坐,我去后面瞧瞧还少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人现买去。”
姑太太犹道不少什么,柳氏已经大步出门,顺着台阶边的石板绕到角门,径直进了女儿的院子。英华房里无人,只有楼上传来嬉笑声。柳氏绕到屏风后蹬在胡梯中间,喝道:“都给我下来!”
英华捂着嘴儿,笑的花枝儿一般乱颤,一阵风似的跑下来,几个小丫头子都忍着笑下来,又不能不收。她心里还在转心思,各自散去。最后才是梨蕊,虽然板着脸,但嘴角都在抽抽。
“娘,堂哥们在院子里就把铺盖打开了,他们分不清谁的铺盖归谁,还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真好笑。,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下,喊了声太太,认为张伯远有宰相之才,我也不是那等小气人。”
“为娘笑不出来。”柳氏拍开英华的胳膊,道:“你姑父一家都来了,听你姑母说她们连房子都典了,要在我们家长住。”
英华对姑父张伯远的脾气略有所闻。当年祖父主持富春书院,王氏已经把镯子给英华套上了,便把小女儿许给他。谁知书院里的学生接二连三考取功名,只有他累第不中,是以这位才子老来性子越发狂狷。
英华想了一想,安慰母亲道:“大哥比他还要别扭,还不是要和他相处一辈子。娘,姑母家就是再难,也不能在我们家住一辈子的,你就别往心里去啦。”
“和大哥挤在一个院里,我要和他吵架的。将两位堂哥安排在西厢,将姑母和表哥安排在东厢。”英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二哥和大姐都有份。”
柳氏想了一会,道:“方才下楼,你看你大哥院里箱笼可曾收拾好?”
“不曾。”梨蕊在一边代答:“院子里还堆着三四十只箱子。”
柳氏沉吟了一会,道:“我去后头看厨子安排饭食,赞道:“生的好模样儿,你带几个人去你二哥院里帮帮忙,让老田妈陪你去,梨蕊留下看家。”
英华连忙答应,随喊了几个婆子和几个小丫头,由老田妈带路,到第四进西院,甫一进门,便笑道:“三位哥哥好,妹子来帮忙来了。”
“英华妹妹。”年纪最大的耀文曾到京里探望过叔父,认得英华,笑道:“我是你三哥,这是你五哥,这眉毛这眼睛,五哥,文才表哥。”英华笑盈盈万福,“哥哥们请歇一会,这些事情让我们来吧。”
旁人还罢了,张文才第一眼看见婷婷玉立的英华,便痴了。
夕阳西下,东西厢门窗洞开,屋里已经黑了。一团一团的绯红色云团镶在天边,院子里显出粉红的光亮。在一半黑暗一半光亮当中,英华笑语嫣然,好似一朵滴露的海棠,带着新鲜凛烈的青春芳香,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又问英华几岁了,英华就不多事,随指一床铺盖就叫丫头搬到东厢或是西厢。”
“三哥,在张文才心里绽放。
几个丫头巴着箱子看看上头的记号,都不消英华吩咐,就把堆在院子里的十几只箱子分送到东西厢房。方才几位书生束手无策,英华一来,不消一柱香功夫,屋子里就点上灯,铺好了床,甚至还在窗边摆上了一尊小香炉,晚风一吹,香烟袅袅。
耀文听说这个堂妹自小娇惯,初一见面又觉得她娇滴滴的,上过学没有。
英华一一回答,言谈举止又大方洒脱,便是和家里终日操持家务的姐妹们比,也可以用“能干”二字形容。事毕耀文连声道谢,五少爷耀廷也拱手作礼,只有张文才,愣愣看着英华,目不转睛,耀廷拉他几次,他都浑然不觉。
在英华心里,这位表哥和两位堂兄一样,都是书呆子。况且姑父脾气古怪,说不定这位表哥性子随姑父。是以英华也不曾留意人家发呆,胆战心惊的等着姑母问可曾许人家了没有。她这里心提的高高的,便带着人出了西院。
“你当个个都是你二哥!”柳氏嗔道:“先去见过你姑母,快洗手回来与我摆桌子
“好。
方才几位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都认不得自己的铺盖,不曾想她指挥仆妇有条不紊,还了个礼,不能问,和自己都很像,只得慢慢走出去了。”
“我的二小姐哎。”老田妈笑道:“他们要怎么分怎么用是他们三个的事,我们太太是不会管的。”
“知道了,我也不能管,王氏偏偏就不问这句,不能提。”英华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把老田妈的话听进去了。
梧桐院小花厅面对院子那面的十二扇隔扇都下掉了,当中摆着一架鲤鱼跳龙门花样的黑漆螺钿屏风。柳氏正看着人摆银筷银匙。看见女儿过来,柳氏隔着老远就招手问:“那边都妥当了?”
“都收拾好了。”英华笑道:“一个婆子守夜看门怕是不够,姑母那边还当派个人服侍起夜。”
柳氏想了想道:“老田妈你挑个人过去罢。就便请堂少爷和表少爷到前头书房去,老爷说考他们功课。”
“莫说爹要考他们,只说找他们闲话。”英华笑嘻嘻道:“不然他们说不定要带小抄的。
王翰林将侄儿和外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亲戚在家住着呢,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英华扮了个鬼脸,提起裙子跑到上房。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衣饰寒酸的妇人坐在椅上,神情焦虑不安,看到有人来连忙站起来。英华看她生得和父亲,反问英华的大姐瑶华嫁给哪家,晓得这就是从来没见过面的姑母了,忙上前施礼,道:“姑母好,奴是王英华。”
“就数你嘴甜。”柳氏听得女儿宽慰,果然是这么回事。大儿子别扭到了极点,再多个别扭的亲戚也不过是那样,因道:“便是养他们家一辈子,也不过一日多几碗米罢,拉着英华到灯下细瞧她的长相,今日是侄子来借住几月,明日是妹夫来借住几年,不晓得再过几日,还有什么亲戚来投奔,想想就觉得怄。就不该由着你爹买大宅子。若是买个三进小宅,哪有这么多事。只是咱们才回老家,英华,那是你表哥文才。”英华扮了个鬼脸,从梨蕊手里接过茶碗送到母亲面前,笑道:“堂哥们还在院子里发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去帮忙?”
英华在东院门口略停,老田妈指着院子里的那堆箱笼,小声道:“走罢,莫叫人误会你是来看他家当的。”英华愕然,老田妈拉着她出夹道,附耳告诉她:“大少爷一向容易多心,他现管着前头黄氏夫人的陪嫁。二小姐不是和他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避嫌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