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市中学生知识竞赛在市教委举行。
我和白帆、马驰骋在赵副校长的带领下,与其他参加竞赛的同学一起来到市教委大会议室,参加考试。
竞赛很紧张,一科接一科地进行。我感觉自己答得不错。问白帆,她说也行。
我没有问马驰骋,但从他那糟糕的表情看,他可能发挥得不理想。
我们在市教委大院里站着,准备一起随赵副校长回学校。
来参加知识竞赛的都是各班的尖子生,大都比较深沉、稳重,说话声音很低,没有叽叽喳喳大声喧哗的。
白帆说:“好学生就是比差生懂事。”我说:“是学习压力太大把笑声压没了。”
这时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儿走过来,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胸前挂着总监考的红色标签。
“你是米羊?米春雨的儿子?”他问。
我看了看老头儿,并不认识他。
我有点疑惑,还是点了点头。
老头儿看出了我的心思,爽爽地笑了几声,说:“我在教委工作,是你爸爸的患者,我跟你妈妈也很熟悉的。”
冲他笑笑,说:“您好。”老头儿说:“刚才你答题时我认真看了,你答得不错。”
我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白帆一眼,对老头儿说:“谢谢。”
老头儿笑着,用很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爸爸妈妈都很出色,你也错不了。”
我高兴地笑了。白帆也喜滋滋的。
旁边的马驰骋似乎还没有解脱出来,一脸的不解与无奈。老头儿用宽大的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很有力。
他说:“小伙子,好好学习,是个上重点大学的料。”他又看了看白帆说:“你们都是上重点大学的料。
眼看着就该上初三了,千万别松劲儿,排除一切杂念,把知识学到手。”我和白帆一齐点头。老头儿把一根食指竖在我们面前,认真地说:“孩子们,我送给你们一句话,很通俗但很真诚的一句话,请你们记住。”
我和白帆对视一下。老头儿一字一顿地说:“别浪费了自己。”老头儿走了。
我看着白帆,说:“这老头儿的确很真诚。”白帆也颇有同感:“多好的老头儿呀。其实生活中并不缺少真诚。”
“多好的一句话呀。”白帆自言自语。赵副校长走过来喊同学们上学校的大客车。
我们该回学校了。上车的时候,赵副校长拉着我问:“你认识常主任?”
我说:“就是刚才和我说话的老头儿吗?不认识啊。”
赵副校长说:“他是市教委主任,是全市教育界很有威望的老领导,一个非常好的老头儿。”
我看到赵副校长说到常主任时,脸上呈现出的是一副非常虔诚的表情。
赵副校长说:“米羊,常主任夸你了吧?常主任看人是非常准的,想得到他的夸奖,很不容易。你是个好学生,要努力,争点气,别辜负了家长和老师对你的期望。”
我的心动了一下。说实话我平时很讨厌赵副校长,他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教训这个就是斥责那个,很少见到他的笑脸。
我感到我们之间似乎是对立关系,距离也很远。每次见到赵副校长,总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感觉。而今天赵副校长跟我说的几句话,却很真诚,既似长者的悉心教诲,又像朋友的真诚鼓励。白帆说得对,生活中并不缺少真诚。我冲赵副校长认真地点了点头。回到教室,孙小非就大叫欢迎英雄们凯旋。
接着她就很失望地拍了下手,说:“真遗憾,这会儿要是有一束鲜花该有多好啊,把鲜花送给英雄多有情趣呀。真是的,怎么没有准备一束花呢?”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回到座位上。我看到马驰骋的脸苦得像一个丑陋的窝瓜,沮丧把他折磨得快不像他自己了。
我没有看林新。我觉得如何与林新打这一架,我应该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意识到了我的心态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种变化。
这变化与常主任和赵副校长有关,我必须得好好想一想。收拾书包时我的手触到了一件东西。
我摸了摸,是那根钢筋,还平静地躲在我的书包里。
我捏了捏,觉得它太硬了。放学离校时,我没有观察林新是不是在校门外等我,骑上自行车就走。
却有人拦住了我。是孙小非。我没有心思和她浪费时间,屁股没有离开车座,用一只脚撑在地上,问:“干什么?”
我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很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孙小非说:“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个忙。”
今天她没有模仿电影里的角色,听起来真实多了。我从自行车上下来,站着。
孙小非说:“米羊,我很喜欢你的聪明和才气,也喜欢林新的才气。
说实话你们两个我都喜欢。林新在美术方面的天赋使他很有艺术感觉。
可他家里不温暖,我很同情他。”她没有看着我,低着头,用鞋在地面上蹭。
这不是孙小非的性格,在我的印象中,深沉很少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
孙小非接着说:“我自己是不行了,成绩一塌糊涂。
关键是我对学习已经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也不可能稳下心来刻苦读书了。我估计我什么也考不上了。
可我希望你好,能考个好大学。我也希望林新好,不愿意看到他一天天堕落下去。
真的米羊,我说的,是真心话。”
孙小非抬头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她并不回避,用一双泪眼看着我。
我的心颤了一下。我判断孙小非这不是在演戏,她是真诚的。我确信我的判断。
我说:“孙小非,谢谢你跟我说这么真诚的话,也谢谢你对我的祝福。”
孙小非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卷,说:“这是林新画的那幅画儿,《草地上的女孩》。
我不懂画,但我觉得他画得挺棒的。我想请你把画带回家去,跟你妈妈说一说,请她给看一看,指点指点。
这样,说不定对林新有好处。你妈妈是画家,用专业眼光看画肯定和我们外行人不一样,提的问题和建议也准确,林新会接受的。”
孙小非把画递到我的面前。孙小非的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我。似乎认识孙小非以来,我就从没听到她说过如此真诚的话。我的心又剧烈地颤起来。
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看懂了许多我过去看不懂的东西,也想到了许多过去完全不注意的东西。我感觉我长大了。
我挺起了胸,郑重地接过画,小心地放进书包里。我说:“孙小非,这件事我会办好的。”孙小非走了。我却没走,在路边站了好一阵。
骑车继续走的时候,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上,虽然有些混乱,但我准备把它们理清楚。
我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应该学会思索和判断了。
而且,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一个横过大街的人一下子就横在了我的面前,我从沉思中惊醒,急忙捏车闸。
我差一点儿把那个人撞了。
而那个人,恰好就是林新的爸爸。林新爸爸也认出了我。我跳下车,说:“林叔叔好。”
林新爸爸说:“米羊,你和林新打架,叔叔不怪你,不用说叔叔也知道主要责任在林新。我的孩子,我了解。
不过叔叔还是劝你,别和他打架。
你学习那么好,是个好学生,那天我去学校张老师介绍了,我以前也听林新在家里说起过你的名字。
你尽可能地多帮助帮助林新,让他多学习一点知识。”我看着林新爸爸。他的脸色很不好,眉头紧蹙,似乎很痛苦。
我说:“林叔叔,您放心吧。”
林新爸爸叹了一声:“我真担心林新这样下去会堕落成坏孩子。我真的很担心。”
林新爸爸很真诚,我听出他的语调里含着一点哭腔。
一个大人,一个男人,到了这个份上,为自己的孩子伤心、着急,那心里,该是怎样地痛呢?林新爸爸拍了拍我的肩,默默地走开了。
我站着,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人流中。当我骑车经过那片建筑工地时,我停了下来。
这时我意识到我的书包很沉重,除了有那么多书本的原因外,似乎还有别的。
是那幅画太沉重吗?是那根钢筋太沉重吗?我打开书包,取出了已经藏了好几天的钢筋。我把钢筋扔回了建筑工地。
它的用途应该在这里。走出建筑工地,我突然意识到当初自己准备这根钢筋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我“哧”地笑了一下。我笑我自己。回到家里,我把那幅画交给了妈妈。
“这是我们班同学画的,想请你给看一看,指导指导。”我说。
妈妈擦擦手,展开画认真地看了一阵,没做任何表示,也没说什么,收了起来。
我说:“你别不当回事。”妈妈要是画起画儿来把什么都可以忘掉。
我必须提醒她。妈妈把画小心地放进她的包里,说:“我没那么自私。”
二
全市知识竞赛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
列全校第一名的是初二(四)班的黄小玲。
马驰骋惨透了,跌到了二十名以外。
这在以往任何一次考试中都是不曾有过的现象。
我和白帆还可以,属正常发挥。
白帆全校排第六,我第十八。
蛮吉利的名次。
马驰骋彻底蔫了,将身子趴在课桌上,脸埋得严严实实。
张老师对这次全市知识竞赛进行了总结。
她首先肯定我和白帆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平,名次较平时考试也有所进步。
她希望我们不要骄傲,或因此而背上思想包袱,要总结经验,学会在考试中发现自己的不足和弱点,不断充实和提高自己。
白帆很高兴,看着我,握了握拳头。我也握起拳头,回应她。
张老师还对马驰骋进行了鼓励,希望他不要气馁,一次考试失误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要善于从中吸取教训,把坏事变成好事。
实事求是地说,张老师的总结是经过认真准备的,我感觉每一句话怎么说她事先都考虑过。
她一点儿也没有责备马驰骋的意思,相反还做了劝说工作,为他减压。
但马驰骋却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他哭了!张老师在讲台前做总结时,马驰骋始终那么趴着没有抬头。
当张老师说那些鼓励他的话时,他竟然哭了起来。他怎么忍也没有忍住的抽泣声从他的臂弯里挤出来,虽然细若如丝,还是被同学们听到了。
张老师也听到了。她很吃惊,走到马驰骋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说:“马驰骋,不必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重要的是要做一次试卷分析,从中总结出一些什么,那才是聪明的孩子。”
可马驰骋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肩开始一下一下地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
张老师显然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有些手足无措。
她说:“一个男孩子,要坚强一些,要是一点儿挫折都经受不起,那怎么行?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生存?”
想不到张老师越劝,马驰骋哭得越厉害,后来干脆无所顾忌地呜呜大哭起来。
同学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都面面相觑。
没有人说话,教室里游荡着的,是马驰骋止不住的哭声。
我似乎知道了马驰骋为什么会放下一个男孩子的所有尊严,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哭的原因。
他在乎的不是张老师会不会批评他,而是回到家里如何面对他的父亲马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