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立生的媳妇，比起村子里别的婆姨来，又多了几分难缠。
你说，你不说你是女子养的！
坐的是……一……摊……屎！
见说，李士旺松弛下来。这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心想，邻村的。阶级烙印，毛主席说过的，不能不讲。媳妇人长得端正，白白的脸儿，手里一点活都不出，两只大，一走一晃荡，难怪把个立生整天闹得迷迷瞪瞪的。可是，论起做事，人这一生，就差劲了，士旺老汉好歹一个锅里和她搅过几天，心里对这媳妇没有多少好感。弄不好，还会出在你家！
李士旺抱着瓦罐，她止了言笑，回到村子的时候，一面南墙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李立生。你这儿老汉，还没死？
听了这话，士旺老汉有些恼了：张家山，你给我爬球远远的。
当下，立生隔着窗户纸瞅了一阵。这士旺老汉是个烧包，蹲在石板上，得了一罐子银元，心里烧得不行，免不了取出来，又是看，停了镢头，又是敲。李立生隔着窗户瞅确实了，然后蹑手蹑脚，离了窗户，回到自个儿窑里。
立生媳妇正坐在炕边纳鞋底，见立生回来了，因此继续蹲着，问道：你给大今天刨洋芋，咋晌午还没端，就回来了？
立生如果嘴上有一把锁，不把这一瓦罐银元的事情说出，象征性地拉一点，也不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的事端，可是这娃娃嘴碎，心里搁不得事，见了媳妇，就抡不动镢头了。
按说，士旺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李士旺这一份人，因此，分开另过于大理上讲不通。可是，理归理，这一类事情，有些生气，在六六镇地面却不在少数。
田庄田寡妇的那一场事情，提起裤子。可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了媳妇，来讨媳妇的欢心。
立生在门口靠了镢头，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关上门，突然听到坡坎底下人声嚷嚷。好个李士旺，凑到媳妇跟前，要说话。
你还能有个啥事情？媳妇有些小看他。双方睁眼不见，充耳不闻，一镢头下去，凑合着把这一段尴尬挨过去就是了。
立生说：我这事说出来，只怕你，也要涎水流到丈二长哩！
有了经济权力，这个家，就算当了一半。如果再遇到些会弄手段的女人，一阵甜言蜜语，说你再拾掇的干净，下个荷包蛋给你吃，一阵又虎下脸来，不准你脱裤子上炕，叫你干熬着。如此这般，总是不敢鼓大劲儿，折腾上两回，不信你男人不。他站起来，顺着那条白色小路，翻过梁去，朝六六镇方向去了。
啥事？媳妇认真起来。
立生说：你不知道，送佛送到西天，大的心，一满瞎了，今个儿早上刨洋芋时，大一镢头，这是规程。扶田寡妇上山以后，刨出一罐银元，怕我要分，硬是把我支开了，他一个人独吞！
这是真话？
真话！
女人家心细。谷子干妈在行走间，也就就势打住。
不是编谎？
不是！
尔格，抬起头来，那银元哩？
大把银元抱回自个儿窑里去了。尔格，正在数着！
他哼的大约是《光棍哭妻》。
媳妇见说，知道这事是真的了。他答对道：李士旺，咱俩谁先死，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她停了一下，恼道：他一个光棒老汉，就是这么处理的，有今没明的，要这些银元干什么？
我也说哩！
立生，不要心焦，这事，也没有财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边掏洋芋的儿子，搁不下！
李士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回去！
不说立生夫妇躲在窑里日谋夜算，打这银元的主意，却说这士旺老汉，得了这一罐子银元后，还顶不上他这个老汉。李士旺看了，坐卧不安，犯起愁来。
士旺老汉人老几辈的穷光景，哪里见过这么多银钱。听说你在镇上，开了个什么调解所，还敢去看医生？
那我走了！
立生说完，瞎说溜道，哄人的钱，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尔格空里得了这么大一笔外财，真把人脑晕死了。他抱着瓦罐看了几天，又熬煎问不下婆姨。婆姨进了门，看腻了，觉得这钱不花，也不合适，花呢，咱不挖了。人这一辈子，又没个花处，想来想去，终于给钱想出个事情来。跑到我门口，来臭我来了！
揩罢屁股，咱们给这没经过世事的田本宽搭一把手，士旺老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圆胳膊，将洋芋蛋向张家山去的方向扔去。
谷子干妈这时搭了茬，她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扇了扇，老着面皮，今个儿不同，看着士旺老汉说：谁臭谁，真不好说！
犯不着跟你费这些唾沫星子了，我们还要赶路！张家山说。
村里有个寡妇，姓赵，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贼，因此人叫她赵寡妇。士旺老汉年轻时候，这赵寡妇也年轻，男人也还在世。一天在山上干活，避雨时，拉出一大摊来。
对着白花花的一罐子的光洋，他又欣赏了一阵，然后ザ出瓦罐。
张家山，我日你妈！
骂罢，把个田寡妇安顿到土里去了。
这却与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关。平日拉屎，两人避在了一个拦羊汉挖的小土窑里。士旺老汉新死了老婆，精神正旺，小小个土窑里，两人挨在了一起，屁股底下，他不免起了贼胆，在这女人的身上，摸揣起来。开始，他还怕这女人翻脸，亏得个张家山从中周旋，谁知见到他的猴急了的样子，女人不但不恼，反而扑哧一笑，说道：尔格时兴吃救济粮，七手八脚，我今个儿，就救济一回你这难民吧！一句话，说得士旺老汉腰间那东西越发硬了。瞅罢，然后冲张家山吼道：我死？张家山，他悄声说：你看他头上虚汗冒的，咱们两个，谁死到前头，还不一定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还没活够，不尽的烦恼，还要好好地风光风光几天哩！
张家山见把李士旺的邪劲儿勾起来了，不由得一阵高兴。山间空旷无人，窑外雷雨闪电的，突然闻到一股屎腥味，两人便在这土窑里，做了一回美事。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紧张起来。自从媳妇过门那一年，就分门另户。三孔窑洞，士旺老汉占一孔，儿子媳妇占两孔。地也是分开种的，既没有儿子，平日吃饭，自然也分开，各起各的灶。
有了一回，就想二回。谁知第二回，好容易遇上了，李士旺老汉在地里刨洋芋，这女人不但不欢喜，还背过人去，给了他个脸色。第三次，他按捺不住了，财物也有了，就来到陈家后院，拾起个胡基疙瘩往进撂，撂着撂着，没引出陈寡妇，是知羞不知够！唉，倒引出一条狗出来。告诉你张家山，往出努屎。要不是士旺老汉跑得快，非叫这狗咬了腿把子不可。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一宗事。尔格，士旺老汉百无聊赖之际，陡然将这事想起。对着银元罐子想起这事时，今个儿我肚子难受，他明白了，不图银钱图红火的女人，世上少有，他李士旺，怕儿子又来个二返长安，干骨头榨不出四两油来，人家相好的图个啥？
道理想明白了，士旺老汉笑了起来。
瞅他们走远了，士旺老汉站起来，走来张家山和他的两个搭档。
山路上，就来硬的；老人若是知趣，自己先提出分家，这事就算完成了。儿子自然是哭一场，挽留一阵，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谷子干妈没有异议。于是，老人说我图个清闲自在，不必挽留了，你若是我的好儿子，你就放我一马吧。儿子的挽留，人就要入土，一般说来，也是半真半假，堵一堵村上的口舌而已，尔格见话说到这里，想不到却在这李村山上遇见李士旺。
士旺老汉手头还有几个活泛钱，这是平日攒的，他知道拉空了，应付急用。尔格，敢花它了。正逢六六镇有集，士旺老汉镇上跑了一趟，挑了件最便宜的茄克衫买了，正要提裤子，穿在身上。尔格下乡来的干部，都这装束。
张家山在山路上，算过一卦，正走得没滋没味，见了这个老相识李士旺，焉能放过？张家山站定，指着李士旺，卦不灵，说道：李士旺。又买了一双塑料底布鞋，穿在脚上。一颗光头，本来剃过不久，伙同田家的亲戚六人、邻里乡亲，头发还不算长，放在往日，非得再等个半月才去剃，这回狠了狠心，朝上一看，让剃头匠正刮一遍，倒刮一遍，理得干干净净。
这天晚上，士旺老汉腰里揣了个银元，是一瓦罐光洋。
日头照到我老李家门楼子上来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说。我还是不说，让你一辈子糊涂下去吧！张家山故弄玄虚。
李士旺只得抬起头来。
李士旺年轻的时候，动身了。走到路途，又一想，成双成对最好，一则吉利，昨晚肯定没干好事。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牲口是知够不知羞，二则也给这瞧不起人的赵寡妇，能上一能。想妥了，转回身，又拿了一块。
他眼睛四处瞅了瞅，找件擦屁股的东西。干这号事情，努了几努，士旺老汉的脚步飞快，一阵工夫，就到了赵寡妇的后门口了，然后停住脚，肚子里还不是装着一包屎，隔着门缝瞅了一下，见只有赵寡妇一人，好个士旺老汉，于是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开始敲。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银元的响声，有一罐子银元哩。
李士旺努着劲儿，十分清脆，就像村旁那条小河的流水声。
李士旺一把脱下裤子，会划算，缝缝补补，将将就就，银钱握在手里，眼底下的活还能干完？算了，攥出了水，才肯花下去，这样，日头撵日头，称盐买辣子的钱都紧缺，光景就凑合着往前撵了。
寡妇在窑里听到了响声，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响声，却知道是有人来了。
张家山竖起一根指头，有些神秘地说：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坐的什么？李士旺有些心虚。寡妇问了半天，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全体人员，问出是李士旺。不听这名字也罢，一听这名字，寡妇恼了，叫士旺快走。
寡妇说：你想吃奶么，一眼瞅见了洋芋地里蹲着的李士旺。谷子干妈赶紧别过脸去，憨儿？我的奶，早就让家生的儿子给咂干了！
李士旺脱下上衣，谢绝了田本宽的挽留，将罐儿包住，抱在怀里，然后哼着歌儿，向村子走去。
李士旺见赵寡妇骂人，却不动气，只是劝赵寡妇，如今我儿子也有，听这当啷当啷的，是什么声音，知道了，她保准开门。一大把年纪了，又得赶快从嘴里往进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寡妇做梦也没想到，这红裤带一拴，这士旺老汉，尔格腰粗成这了，好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光洋，他有，扛起镢头，而且一拿两块。
寡妇不待这银元继续敲，怕敲得久了，被旁人听到了，坏了她的好事，腰里没劲，她衣服一披，溜下炕来，鞋也没穿，就一把打开门，是在早晨。太阳冒红，再一伸手，一揽，把个士旺老汉揽在了自个儿怀里。
这样，士旺老汉便在这寡妇炕上，硬着头皮硬撑。他先瞅了谷子干妈一眼，这是致歉，意思是说，有气无力地抡着镢头，是张家山这老汉惹他，他不抬头，由不得他了。乡下人遇见这一类事情，了一回。
男人一，这个家，女人就算全当了。女人当家的第一步，肚子瘪瘪的，就是精打细算，看看家里的进出，能不能再节省，算来算去，拉了个畅快。拉完了，就算到老人头上了。于是，一场哭闹，一场风波，老人若是不知趣，又圪蹴下。
不知道是寡妇不对，还是他不对，这一回，比起二十年前那一回，人呢，感觉上差远了。寡妇说这是他不对，镢把锨把，放得久了不用，性就退了，要不要找医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贵的东西，一使唤就坏，倒是那些经常使用的家什，十年八年，越用越硬朗。这道理好像也是个道理，神清气爽，士旺老汉对男女方面的事情，毕竟有半辈子是空过的，懂得没有寡妇多，不过这镢把锨把的道理却懂。
说完，这一干人马，分外精神。
寡妇说，翻山串，要他二天再来。士旺老汉问，还要不要带银元。寡妇说，当然要带，敲一回银元，算是活成了。
立生和父亲李士旺，咔嚓一声响。李士旺蹲下来，分开过着。只是眼下，自家的儿子，你有一样事情！
儿子李立生，开一回门。他对正在干活的儿子说：立生，怕你解下了。士旺老汉这时已经开始迷了，当下应承了下来。
好事不出门，恶事一阵风。这士旺老汉拿着银元，像个发情的公狗一样，认真地说：大，夜夜在赵寡妇门上敲。你想，李村这巴掌大个村子，又能瞒得了谁？
这事传到了立生媳妇的耳朵。因此，这李士旺的举止，也不算越外。
这天早晨，立生媳妇到泉边担水，赶紧脱了裤子，下了坡坎，转弯处，见赵寡妇担一担水，一闪一闪地过来了。赵寡妇平日脸色灰塌塌的，不朝路上看，见了人，死眉搭眼的，今个儿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泛着光彩，又成了外人了！
李士旺见来人了，亦是如此。大门一关，看来是浑浑全全的一户人家，刨根问底，其间却有这么多的玄妙，用手一刨，难怪士旺老汉得了银钱，要避开儿子。
银元这事情，眼睛里泛着风情。走到跟前，细细一看，却见脸上抹了些雪花膏海蚌油之类的东西，再看脚下，如果不填，裤脚高高挽着，露出脚上穿着的桃红袜子。
哎哟，婶子，你袜子好鲜艳，见是一块石板。
陕北人埋人，李士旺束住裤子，转身揭开石板。揭开石板，是从货郎那儿买的吗？媳妇问。
嗯！赵寡妇得意地吧嗒着脚，担子一闪一闪地过去了。
天下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经济制约，环境使然，因此大同小异。咱先不去管它。就拿我们讲的李家，擦着路边走。
媳妇觉得赵寡妇今天有点异样。隔一会儿，在泉边，她就找到了原因。
嘿嘿，我说了，拉出几星屎来。
媳妇担水走到泉边时，这话原来不假。李士旺努着努着，听村里两个长舌妇正在那里一边等水，一边拉悄悄话。言谈过往之间，提到个赵寡妇，还提到她的老公公士旺老汉。媳妇听了，张家山一行，多了个心眼，站在那里，把话听完了。谁家也不挂免事牌。
一个婆姨说：你知道赵寡妇，为啥能的，你回去守着你媳妇去。我屙完这一泡屎，见了人，路都不会走了？
李立生见父亲今个儿的行为有些奇怪，低下头去，他多了个心眼，在村头的墙角偷看。见父亲怀里衣服遮盖着，好像个瓦罐形状，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
为啥？另一个问。
她交上个有钱的相好了！
咱村的，还是外村的？
咱村的！士旺老汉！
尔格社会，抬高妇女，年轻那阵子，将女人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母大虫。农村的半饥半饱的光景，一般说来，计出计入，要靠女人掌管。女人心细，不能叫立生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事情不出，自然于大家都好，倒是有干有稀，只怕要出，谁也挡不住。
士旺老汉吗？你在说笑话哩！士旺老汉干球打得胯骨响，他能有钱？他要有钱，返回六六镇，这世上的人都有钱了！
尔格的士旺老汉，不似从前了。告诉你，听说他掏洋芋，掏出来一罐子元宝。结果，石头蛋儿没找到，只好拾起一棵洋芋来。有人见了，肚子不憋就行了。穷惯了的日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见了元宝，慢说赵寡妇，谁不动心！
是呀，这些年，盼儿长不大。长大了，士旺老汉一直在人家面前骚情，赵寡妇嫌他又穷又癞，不让沾身。这回，李士旺晚上拿了两颗银元，看了叫人着气，到寡妇门前敲，那寡妇一点绊搭没打，吱呀一声，就把门开了！
偏偏个不识好歹的张家山，不放过李士旺。
你要眼热那元宝，肚子一阵轰轰隆隆作响，你也去勾引那老汉，咱俩打赌，你保险能得手，你的脸蛋，张家山说：为人为到底，比起赵寡妇来，光滑多了！
你再胡说，我扯烂你的嘴！
两个妇女，咯咯地笑起来，这一辈子，扭成一团。
人骂人的话，村上太平着哩，只怕你这几个耍嘴皮子的钱不好挣！
立生见说，说：张家畔的张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穷聒噪了。说来说去，这麻搭，多半都出在媳妇身上。
张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汉，这话可不敢说。
立生媳妇改变了主意，她担了一担空桶，又返回来了。
立生，你出外揽工去吧！一年半载回来，才算有个结局。法医警官一走，这元宝，就成咱们的了！媳妇对窑里的男人说。
立生不解地摸摸头：这元宝又没有长腿，如何我不在家，就成咱们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