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牛是边墙村最老的住户。别的住户,都是后来移民移来的。有明朝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移来的,有民国十八年大年馑中,从关中平原逃荒上来的,而更多的住户,是陕甘宁边区政府时候,响应政府号召,从北路移民下来的。
先入为主,老住户麻子牛,以及麻子牛往上的这个家族,长期以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这种骄傲感主要是后来迁来的住户给培养起来的。麻子牛觉得,这山坡上的树木,山坡下的小河,以及那条道路,总之,这个方圆几里的空间,从名分上讲,都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他们家族的,这个概念,直到山下的土路变成简易乡村公路后,才逐渐淡薄。
村子里家家养狗,狗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里大约是陕北地面最穷的地方,所以在长期的时间状态下,这里流传这样的一句笑话,就是狗咬穿整齐衣服的。狗少见多怪,它一生下来,看见的就是穿烂衣服的,因此见了穿新衣服的,就觉得这事情不正常。
这当然是前些年的事情了。这几年,大家的生活相对来说好了些,公路修起来后,这个封闭的空间也被打破。穿整齐衣服的逐渐多起来,穿烂衣服的也慢慢少了。这样,就给狗出了难题,不知道该咬穿新衣服的,还是该咬穿烂衣服的。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听主家的,主家叫咬谁就咬谁吧,不主动出击了。
随着生活好起来,养狗的习惯也得到改变,好些人家不养了。不过对于麻子牛来说,狗是非养不可的,传统不能丢,而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狗成为家庭的一员,它的威势,成为这个家庭的重要特征。试想,如果没有大黄狗的出现,那天晚上和马文明的争执,麻子牛的优势就该减弱许多了。
张家山也有一些怕狗。站在公路边上,他先呐喊了一阵,麻子牛搭声了。那麻子牛说,他不放话,大黄是不会咬人的。张家山听了,心才有些放下了。
来到麻子牛家里,未曾搭话,先见那拴牢躺在炕上,哎哟哎哟地叫着,张家山想,话就从这里开始吧。
看病来没有?张家山问道。
未待拴牢搭话,麻子牛截住话头,答道:病是看来,骨头也给接上了。只是药单子还在这里。没钱抓药,眼睁睁地等着那八百块哩!
麻子牛好不精明。张家山一露脸儿,他就知道是干啥来了。所以先把这个难题摆给张家山。
窑里的陈设确实有些寒碜,一条大炕,一个锅台,几床脏兮兮的被子摊在炕上,满室的家当凑起来,大约也不过二三百块,再加上那拴牢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这场景,令张家山也有一些难受。
张家山努力了一阵,从自己腰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拴牢:不吃药怎么行,先拿这个看吧!
拴牢有些不好意思接,麻子牛说:拾到篮篮都是菜,拴牢,收起它!拴牢见说,收起钱,嘴里说道:谢谢张干大!
张干大,得等那八百块钱到手, 我才能还你!麻子牛说。
还不还是次要的事,我手头不管怎么说,比你宽裕一些!张家山说,我此番来,专为了一样事情……
没容张家山往下说,麻子牛打断了他的话。麻子牛说:若是为了别的事情,张干大你尽管说,若是为了四轮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说,省得闹个脸红!
我说的就是四轮的事情,牛老弟!张家山逞起了性子,不是我说你!孩子有病,当然要看,要寻钱,只是,你这做法不对。三轮碰了,咱们找三轮,你咋能蛮不讲理,硬把粪兜往人家四轮头上扣哩!
麻子牛岂肯示弱,他虎下一张脸来,颗颗麻子涨得通红:张家山,你是干啥来了?谁搬你来的,磁上你这大脸来偎子。你要是来串门,咱们还是老弟兄,以礼相待,你要是来充当说客,你就抬脚走人!我家的事,你少管!
麻子牛说完,一声吆喝,大黄狗又从灶火边出来了。大黄狗走到麻子牛跟前,摇着尾巴听候使唤。麻子牛蹲下来,用胳膊将狗脖项抱住,腾出一只手,顺着狗的脊梁,一路摩挲下来。狗舒服地舒着长腰。
你咋还不走?你真的要撕破了面皮才走?麻子牛见张家山还不动身,扬声说道。
狗听见麻子牛的声高了,摩挲时的手指僵硬了,它腾地站直四条腿,弓起腰,翘着尾巴,乍起耳朵,嘴里发出呜呜的恐吓声。
这地方的狗大,大得有点像藏獒。陕北说书中说,柠圣梁的家狗大如牛,那说的就是这地方的狗。这狗为什么这么大呢?有个好事者考证说,那个现今已经不见踪影的西夏王朝,当年是转悠着从青藏高原过来的,难说,他们来时,把那地方的狗也带过来了。
张家山明白自己该走了。
走归走,可这张家山,比起那马文明来,到底多吃了几年咸盐,多一层智慧。他明白自己不能跑,一跑,那狗就会追来的。人怕狗,狗却也怕人,即便是在自家门口,可它毕竟还是畜生,心里怯人着哩,只要你舒稳一点,放缓步子,倒退着走,狗不一定敢上身子。
这一招还真灵,狗没有扑过来。不过没有扑过来的另一个原因,大约是麻子牛没有继续发布口令,他委委实实是想给张家山一个面子。
下到坡坎底下的公路上,张家山心定了。狗歪歪在家门口,到了这公路上,众人的地盘,狗就不敢那么狂了。张家山脚踩在公路上,站定,然后冲畔上站着的麻子牛喊道:
你不够意思,麻子牛!搁给前二年,我不一顿拳脚,把你狗,打死才怪哩!
麻子牛站在畔上,一手扶狗,笑道:是我给你面子,你却还不领情,还说大话!老百姓说,狗是一口人,这话算是说对了。有大黄给我护驾,你们谁也不要想欺侮我,任你世事变化,我躲在我这山上,来个老虎不出洞,你又把我奈何!
张家山在山下,突然想起传票的事情,于是把这事抬出来,压他一压:麻子牛,我差点忘了,我这次来,是成命在身,六六镇法庭,要我问你,传票的事。
什么传票?
法庭传你去过堂的传票!
传票是收到了,我就是不去,你把我咋!公路段的贾稽查放话了,这事他们管,龙多不治水,就听他们一家的,谁要插手,你不要理他!
这话当真?
当真!
当真就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张家山站在公路上,不再言语。今天这个人看来是丢定了,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怒起麻子牛来,觉得这人太有些逞强,横行乡里,一点儿王法都不讲。
正恼怒着,见旁边有个老汉,正在挥舞着拐杖,驱赶那些在拖拉机上玩耍的孩子。张家山见了,却也认得,于是强作一副笑脸来,前去搭话。三言两语,拉到麻子牛身上,那老汉说出一番话来。
老汉说:说出麻子牛,我有一句话嗦。麻子脸也是脸,而且比咱们这些光脸,把脸看得更重。他何尝不想装人,不想拿出一沓票子,往你跟前一甩,嘴里说一声:钱不多,先凑合着应急吧!他委实是没法子,才耍这号黑皮。张家山,你尔格在太阳坡里站着哩,你要体谅一点他,才对!
老汉这话,藏头藏尾,并不打人,却把张家山刚才掏出50块钱那桩事,揶揄了几句,并且话语之间,处处可怜着麻子牛。张家山初听这话,有些不高兴,细细一想,却都觉得这话句句在理,于是恼怒有些消了,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张家山说道:我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受理了这事,就得给这事有个交代。俗话说,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老人家,你比我年长几岁,这一河水,咋样开,我得请教你了!
老汉说:人在事中,难免迷惑,请教二字不敢当,我只是个在旁边看西湖景的人,插两句闲话,如此而已。依我看,这一河水要开,得找到那个开三轮的。麻子牛没有力量去找。你该动动这个心思,才对!
这话算是点拨了张家山。张家山听了,连连称是。想了一想,他又问道:这公路上,跳跳蹦蹦的,到处都是些三轮四轮,我该如何去找?老人家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莫非心里已经有几分约摸?
老汉心里果然有几分约摸。原来,他成天蹲在这公路边晒太阳,过往的三轮四轮,却也知道个大概。他说,跑这一路的,多半是从子洲下来的,结帮成伙,出外谋生。想来,他们该有个头才对,找到头儿,查一查,这件事,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的。
张家山听了,不觉大喜。好话能当钱使,当下双手一拍,叫了声仙人指路,算是对老汉的赞美。罢了,离了边墙村,赶回六六镇。六六镇上,约了马文明,又调动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一伙人满镇查访,找到了这子洲帮的窝儿,然后一桌酒席,将这些满身油腻的拖拉机手们,请到了饭桌上。
陕北地面,十里不同俗,一条沟岔,一个山窝,一处河川,一架梁峁,人民说话的方言土语,便有差异,性格的暴烈或者柔顺,往往大相径庭。究其原因,一说是地理环境、生存状态对人的制约,一说是来源于人种。民族战争,烽烟不断两千年,一支又一支泯灭在历史进程中的民族,将它们的零散的后裔交给深沟大山去遮掩庇护。例如有着赫连勃勃墓的那个地方,生出一群横行无忌目空天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例如西夏王元昊一路掩杀而过的宁夏川,生出一群谙熟床笫之事的长腰婆姨短腰汉;例如延水注入黄河的那一处地面,生出一群精明过人工于心计的良善百姓;例如无定河以远辽阔的北方大漠上,男人们赶着牲灵,女人们唱着热烈的情歌,男人女人,个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又比如我们的六六镇,张家山想用他的道德力量改造的这一块地面,黑皮丛生,人性猥琐,蹊蹊跷跷,尽生些叫人啼笑皆非的闲事。
这子洲最初的名字大约叫怀远。怀远在民族历史进程中曾经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地名称谓,边塞烽烟,金戈铁马,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它在二十世纪因李子洲而易名。这一处地面,是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漠的结合部,光秃秃的黄土山崖,险峻苍凉,飞飞扬扬的黄沙荒滩,无边无界。这一处地面,好像从黄土高原的胳肘窝里生出来一股怪风一样,生出一支性情刚烈、好勇善斗的人类族群,好结伙成团,好抱打不平,爱闯事惹事,爱排侃显能,因了地头的苦焦,本土不能谋生,往往像鸟儿一样,四处觅食。偌大高原上,只要谁呐喊一声:子洲人来了!大家赶紧噤声,退避三舍,让子洲人出头。六六镇上,顺蔓摸瓜,找到那子洲帮的头儿,却也不是一件难事。这是一个脸上有一块亮斑的中年人。
听了张家山一番叙说,这亮斑面皮渐渐变了颜色,凭空说出一句话来,说这是给子洲人头上栽赃。要不是这张家山在六六镇上有些势力,地望又好,说不定两人会口角起来。那亮斑说:你要栽赃,你也不打问打问,大理河,小理河,生出一个无定河,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你敢往他眼里,揉沙子么?
张家山见话不投机,嘿嘿一笑,拿出最后一招,他说这事情也不是他的事情,他是球闲了,往骡子身上蹭哩。你道这是谁的事情,这是马文明的事情,马文明是谁,马文明是子洲马蹄沟的马家,正宗的一个子洲人,这是你们窝子里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吧,我张家山是不管了。
听说这开四轮的也是子洲人,况且是马蹄沟的,这亮斑的语音有些变了。又经不住这马文明一副哭哭相摆上,在旁边唉声叹气,这亮斑终于答应了往席面上坐。
席面上,酒过三巡,人人都赤红了脸,张嘴问着,看有啥事。亮斑见了,敲敲桌子,待众人静了,三言两语,说明事情。亮斑一番开场白后,张家山开了言。
张家山说:各位,今天这个场合,是老大给的面子,把各位都请到了。设席容易请客难,各位一到,这桩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马文明,子洲马蹄沟的,你们的老乡,又是同行。这桌饭,就是他破费的。马文明尔格有一件事情,缠住手了。啥事情?你们恐怕也听说了。一挂三轮,把人撞了。三轮找不着,尔格,边墙村的麻子牛,把马文明这个开四轮的给粘住了。事情也不大,八百块的银钱过往,马文明出得起,我张家山这个旁人,看不过眼。只是,这气不顺,公路段那个贾稽查,太欺侮人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尔格马文明四处查访,见人叩头,见庙烧香,是想找到那个开三轮的,还自己一个清白之身。各位兄弟,就是这事情,我张家山快人快语,无遮无拦,一股脑儿倒出来,至于咋样解决,大家看着办吧!
张家山一路排侃,滔滔如泻,手里打着手势,嘴角挂着白沫,把个李文化,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心想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张干大这两下子,轻易不露,露出来确实惊人。
没容李文化在一旁惊叹,那亮斑喝了几口酒,又得了张家山这一场话,头早晕了,将个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骂道:他妈的,你们谁撞了人,给我往出说!谁要不说是女子养的!谁也不说,我就认了,把马文明先开脱了!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事情。
亮斑又说:出门闯生活,遇事情,连这个悍性都没有,咋行?没人认,我就认了吧,张干大,你说咋样?
张家山没有答亮斑的话。他见一个留着乱糟糟的长发,长着瘦脸尖下巴的后生,自坐在席上以后,一言不发,也不敢拿正眼看人,只一个劲地拿着筷子,往嘴里填菜。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于是拿眼睛盯着,又用言语撩拨道:那位小兄弟,我看你心里有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都是自己人!
没事没事!那小后生,赶紧低了头,搪塞道。
亮斑见了,明白这就是肇事者了,于是把筷子啪的一声,甩到桌子上,大喝一声:小子洲,你狗日的站起来!说完,扬起拳头要打。
众人见了,赶紧阻挡。
那叫小子洲的,被逼不过,只得点头认了。他说:是我来!我见撞了人,怕挨打,慌慌张张地就跑了。再说,我刚开上拖拉机,腰里也拿不出来钱!
张家山一见,喜道: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千万不要为难这个小兄弟。腰里不方便,也不打紧,我这里先垫上。了事才是正主意!
不,钱得自个儿出!亮斑张口拦住张家山的话头,说道,没钱,我们几个先垫上,出门在外,仗义是第一紧要。不要为难张干大了,他本来是事外之人,能为朋友,这么出力,就让人感动了!
俗话说两好搁一好,你好我也好,双方都这么做事,于是,这席面上,气氛越发变得融洽起来,真真地成了一群君子国的红脸汉子了。
接着,张家山又说道:这位小兄弟,我也是个急性子的人。了一事少一事,咱们说好,明个儿一早,法庭上走一道程序,了了这事,咋样?
去法庭,该不会把我关起来吧!小子洲胆怯地说。
哪能哩,张干大已经和法庭庭长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了事!马文明说。
亮斑说:怕啥哩,自己屙下的,自己拾掇!赶明儿,我们几个一起去,给你壮胆!
好吧!小子洲勉强答道。
话拉到这里,就算拉好了。张家山见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踏实下来,嚷着让马文明看酒,借这事打断了刚才的话头,店家,有红塔山么,再拿来两盒!张家山又说。
随后,所有的话题,都被猜拳行令声淹没了。
第二天早晨,六六镇法庭,张建南庭长摇摇摆摆地登堂。
那马文明,云开雾散见日头,自然是一脸的喜气。张家山见这事就要出头,脸色也见和缓了些。小子洲没经过事,脸色有些苍白,被同伴们簇拥着,日上三竿,还不见边墙村麻子牛,庭长有些恼了,那张家山想起那日受的窝囊气,便说,那麻子牛,狗眼看人低,眼中只有个贾稽查,哪有法庭哩。张家山心想:这句话算是报复,仅此为止。听了这话,庭长是恼了,叫派出所开了一辆摩托去,一时三刻,擒拿回来了麻子牛,搁到大堂上。没了大黄护驾,那麻子牛,现在是缩成一团,全没了那日的威势。
方方面面,只公路段贾稽查还没有到。庭长咳嗽了一声,说道:没来,就不管他了。咱们先处理咱们的事,公路段那边,容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