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读过荆歌的《漂移》、《鸟巢》、《爱你有多深》等小说,留下的印象是:这是一个功力深厚又含而不露的实力派作家,而他的功力就表现在他能把各种意外事象编织成日常故事,尔后又串结成主人公独特的人生经历,在多事又多变、多灾又多难的坎坷之中,表现人物的乖蹇不济的身世与悲苦异常的命运。因为这种故事既有深刻的悲剧感,又有显见的特异性,这使我对他的评价多少持有一些保留。我以为过于蹊跷又比较特异的事件,如果总是集中于某人一身,那或者会让人觉着作者是在有意地搜求悲苦,或者会使人觉着那是常态之外的特例,从而可能减敛作品更为普泛的意义。
近读收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夜郎自大”长篇小说丛书之中的《粉尘》,我发现荆歌变了。也许这种变化切合了我对于荆歌作品的某种阅读期待,竟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欣忭,或可谓窃喜。他在创作中的这种变化,便是始终以一种平和的心态讲述平朴的故事,如意与不如意的亲情、友情与爱情,都原封不动地如实道来,在几近于原生态地揭示生活本相的过程中,含而不露地带出冷酷又温暖、苦涩又甜蜜的人生况味。
《粉尘》中的“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乡间的窑前中学任教,单纯的“我”因总去纠正马校长话中的语病,而被记仇的马校长分到紧邻厕所的宿舍居住,从而一开始就尝到了生活的复杂与冷酷。事实上,生活不会对少者抱以同情,也不会对弱者施以照顾。“很少有美好心情”的“我”就此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在校与领导、与同事的交往,与女老师于雯为时不长又没有结果的恋情,几位老师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人生浮沉;间或回家看望父母,其间与儿时的同学闵洪聚会,与青梅竹马的女友若即若离地幽会。在这些“一地鸡毛”般的生活故事里,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惊心动魄,但却始终回荡着揪扯人心的人生哀叹。人们能明晰地感觉到,作者并非是以令他难忘的故事让读者同样为之唏嘘,他不过是用往日记忆中的人和事,恢复自己的已逝的感觉,营造自己曾经的历史。因而,我们从中得到的,也是灰暗中时见光明的氛围,压抑中时有放达的心态。它同样让我们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切。“我”在作品的最后,离开了学校调往了报社,这既是一个结束,又是一个开始;似是一个退却,又是一个进取。在这说不上是失意还是得意,是欣然还是黯然的转折之中,“我”的人生又开始了它新的一页。
《粉尘》真正有意味的,还不是它写了些什么,而是它怎样写的。可以说,整个作品对于“反讽”手法的大量运用,达到了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
这些“反讽”的信手拈来和随处可见,使得作品犹如一曲“十面埋伏”,机关处处,意趣丛生。从“新批评派”大师布鲁克斯等人的“反讽”是“所言非所指”以及由此派生的“克制叙述”、“夸大叙述”等来看,荆歌在《粉尘》一作里几乎是有意无意地运用了“反讽”的各种手法。从“我”就不愿住在厕所旁边去找马校长论理,马校长以“一个人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为由而拒绝开始,我们在作品中可以随时随地找到这种“反讽”式的叙事。如“我”到溜冰场滑冰,鞋上的一个轮子突然脱落,把“我”摔倒在地,“我”去与溜冰场交涉,溜冰场的工作人员“居然一定要我赔鞋”;马校长为了给新教工接风,吩咐学校食堂赶制萝卜丝饼,“大家于是放开吃,吃得好几天连续放屁。萝卜屁与萝卜丝饼的气味正好相反,它奇臭难当”;美术老师姚蓝天与护士朱明珠结婚无房,只好把医院腾出来的太平间当作新房,结果不久“姚蓝天在他亲手装饰起来的新房里自杀了”,“安静地躺在这间昔日医院的停尸房里”;在“我”父亲去世的悼念会上,“我一点儿都哭不出来”,而父亲并不待见的“我”的朋友闵洪,“不遗余力地哭着”,“并且呈现出越哭越伤心的势态”,“完完全全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死去的亲属的形象”;在于雯不慎落水身亡的追思会上,用钢琴弹奏哀乐的马小艺,“越弹越欢快”,“她似乎被自己的弹奏所吸引,她有点欲罢不能的样子”。
这些叙事,或者是情景“反讽”,或者是语言“反讽”,或者是“夸大叙述”,都以或幽默、或荒谬的趣味,或冷峻、或辛辣的寓意,既使作品跌宕起伏,平中见奇,又使作品情趣横生,余韵无穷。也许最大的“反讽”,还是作为一名教师的“我”,压根儿未见从事任何教学活动,没有上课教学,没有批改作业,甚至没有与学生的交往,有的只是学校的公共活动和教师的日常生活,而且也大都与教学无关。仔细想来,这样的教师实在不太像个教师,如此的学校也实在不太像个学校。再深究一步,我们还会发现,在整个作品中,有关“我”自身的故事并不多,而经由“我”显现出来的,主要的都是别人的行状、他人的故事,“我”其实是一个反主为客的旁观者。这显然不是作者的无意疏忽,而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这样的结果,是在一个看来日常的生活故事中,埋设了许多“反日常”、“反故事”的内蕴,使作品平添了引人思索的内力和耐人寻味的魅力。
《粉尘》一作所含带的诸多信息,不能不让人对它的作者荆歌刮目相看。他在高扬主体的创作中,表现出寓主观意象于客观叙事的新的努力,表现出的在平朴叙事中营造奇崛内蕴的功力,都在有力地超越着他自己的过去。而变中也有不变,这便是他看取生活和表现生活的规避流行、拒绝时尚,始终不改自己所认定的创作路径和艺术方向。我以为,如是的荆歌极有潜力,大有前途,完全可以寄予厚望,因为他显然还有使自己的创作不断向上攀登的阶梯。
2003年4月15日于北京朝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