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个人类男女之间最基本的感情生活涉及到每个人。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往往最容易表现出一个人的灵魂，或纯洁，或卑鄙；这个庸俗，那个严肃……正因为爱情同人们之间的这种非常密切的关系，以描写人物为主要特征的文学创作才历来把爱情生活作为一个十分重要的题材。
我们平常讲的爱情主要指的是男女之间的相爱关系。既然是男女之间的一种感情和生理活动，就应该肯定地说，在爱情生活中始终存在着人类所共有的某种相互需求、相互利用、相互满足等天然的生理因素，否定或者排斥这种因素是谈不上爱情的。但是，我们也应当肯定地说，因为人是生长在一定的时代、社会、阶级、家庭等环境中的，爱情生活只不过是他整个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他们的爱情生活就不可能不同本身所处的环境发生密不可分的联系。那么，文学作品在描写爱情题材、表现爱情生活时，是把重心放在爱情本身的真实描写上，还是应把重点放在对社会矛盾、社会关系的揭示上呢？对这个问题历来主张不一。在我国，似乎更多的人主张把重心放在对社会矛盾、社会关系的揭示上。他们认为，作家只不过是利用某种爱情关系有意识地揭示更深刻的现实社会生活，好像通过爱情描写表现的社会生活越是深刻，爱情描写也就越成功。我以为，这是一种狭隘的功利主义观点。如果认为作家描写爱情直接是为了反映社会矛盾，为了揭示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那岂不等于说这些作家在写作时首先就是从主题出发吗？这岂不违背了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里的反映这一最基本的原则吗？
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同志常以某些爱情题材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深刻社会矛盾和思想见解为依据，来证明描写爱情只不过是作家表现生活所采用的一种方法。一讲《红楼梦》，就说它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纠葛，广阔而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封建思想与刚刚萌芽的资本主义思想的斗争，绘制了一幅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画卷。一提到《长生殿》，就说作者的原意在于写出唐明皇时的政治的腐败和皇帝的昏庸，等等。这些说法其并不能准确说明作家原来的创作意图。
先讲《红楼梦》，我以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作者的意图就是要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爱情生活。至于除此写到的许多人物，许多政治的、经济的、伦理道德等问题，那只不过是在描写爱情生活过程中的随之而来的产物，曹雪芹并非有意写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作者自己讲的就十分明白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编述一集”。他还批评那种认为“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提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的现象。前言明确讲自已是“细考”几个女子，后言又明显地指责了那种从已有的思想出发作文的行为。至于我们从宝黛爱情中看到了这些或那些，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宝黛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他们的爱情在这个环境中萌生、发展、破灭，当然是同这诸种人物、诸种思想精神、物质状况连结在一起的，写这些正是为了更准确细致地描写爱情。如果说《红楼梦》距我们毕竟遥远，那么让我们再来看看今天一些描写爱情的作品。近几年出现的这类作品以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影响最大。而对这篇小说，人们的认识是那样的不同，结论竟是那样相悖。有人认为，张洁在此是要探讨达到真正爱情的道路，意在抨击现实社会生活中对爱情的种种束缚。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张洁是在宣扬一种不健康的思想意识，毁坏人们现存的道德观念。不论这两种看法中的哪一种，似乎都认为作者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性是十分明确的。但在这里，我却不揣冒昧地猜测，张洁也许开始并未想到什么目的性，她只不过是将自己对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爱情生活的认识集中起来，表现在“妈妈”与“老部”身上。她写的就是他们爱情生活的幸与不幸。这两个人物都有他们不同世俗的爱情观念，有由于这种观念而受到的各种鼓舞与限制。他们的爱就是如此，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一定要讲目的的话，这也许就是作者最初的目的。至于读者会从中得出什么结论，那是他自己的事。当然，一篇作品问世，它就成为社会所有，读者和评论家完全可以根据自己对作品的认识作出各种各样的评价，有的结论可能并未达到作品所提供的水平，有的则可能超出这个水平，还有的则可能歪曲了作者的意图和作品的原意。另一位作家张弦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也相当真实、生动、深情地记写了存妮、荒妹以及她们的母亲两代人爱情生活中的诸多现象。她们各有各的爱情生活，又各有各的结果，在不同的时间环境中又有截然迥异的表现。作者的笔锋细腻深沉，打动人心的力量是极强的，获得了不少评论家的赞赏。从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在物质生活贫乏和文化生活落后的情况下是很难产生真正的爱情的这种深刻思想，受到几乎一致的肯定。但我仍然认为，作者的重心还在于描写存妮他们的爱情生活，深刻的思想不过是一种体现而已。
《红楼梦》和《爱，是不能忘记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以及许多以爱情为题材的成功作品，与其说它们在反映社会生活矛盾，帮助人们认识历史和现实方面取得了成功，还不如说它们在描写爱情上取得了成功。由此可见，文学作品的成功与否不在于是否写了爱情，而在于如何写，写得怎么样。
现在，在我们的文学创作中描写爱情的作品非常多。有的人讲，现在的许多短篇小说就是“伤痕加爱情”。这种看法不一定全对，但从中也可以获取一些有益的启示。它说明，目前，在爱情的描写中已出现了新的套子，开始令人感到厌倦了。这确实是应该引起许多作者注意的问题。但我们决不能因为出现了这些问题就去责怪文学作品写爱情，而只能在研究如何写上下功夫。
怎样写爱情？确切地说，这是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因为偌大一个世界众生万千，各人有各人的爱情观念，谁都有自己对爱情的要求标准，根本不可能规定出一个章程让作家们遵循。作家只有依靠丰厚的生活素材，表现出千姿百态的爱情关系。但这并不等于说人们对描写爱情生活的作品不能提出自己的认识和意见。我以为，评价一篇描写爱情生活的作品也同评价描写其它任何题材的作品一样，首先要看它是否符合生活的真实，切合人物思想性格逻辑，是否同作品反映的时代脉搏和社会环境相吻合。如果这样的要求能够被大家所接受，那么再用这样的要求来检查现今不少描写爱情生活的作品，我们也许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问题。
首先，我以为，一些作品在描写爱情生活的时候，态度是不够严肃的。爱情本来是十分庄严而又富于感情色彩的生活，因之，需要非常认真而细致的对待才行。可是，在有些作者的心目中，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调料，是一种调动读者胃口、对读者发生刺激的必需品。所以，不论写什么题材、什么事件，都不加分析地掺进一些爱情描写，结果就随意编造，人为地制造一些爱情纠葛，与作品的整个结构很不协调，破坏了作品的完整性。例如，有一部表现经济建设生活的作品，从总的来看，作者颇有开拓的思想，表现的矛盾是比较深刻严肃的，某些人物的形象开始也还给人以鼓舞和促进。可是，作者却不尽适当地加了点爱情描写，甚至到了作品临结束时又突然插上一笔，让女主人公向丈夫讲出了这样的话：“我……我已经不是一个贞洁的姑娘了！”至于什么原因，作品只用一句话做了交待：“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回想那封建特权可怕的一幕！”结果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很不费力地得到了丈夫的谅解（丈夫还是一个高级干部的子弟氕这样一来，这个女主人公原来给读者留下的一些好印象一下子便被轰毁了，减弱了读者对作品思想意义的认识。我想，这样的处理既不大符合生活的实际（作品没有写出人物受害的因果和思想转变的必然性），也不符合作品本身的艺术格律，是多余之笔。
淋漓尽致地描写恶劣的爱情生活，这已在不算少的作品中看到了。如果从根本上讲，这些作品所标榜的爱情生活已不属于爱情的范围，而堕入了比较多的动物性之中。不少作品以写爱情为由，实在大写性生活的放荡、情欲的疯狂，写情敌的恶斗等等。这样的爱情描写虽然不可以一定说它违反了生活的实际，堕落到色情描写的边沿，但却可以肯定地讲，它违背了文学作品最基本的美学原则，给人一种无聊、甚至受辱的感觉。我们曾在一篇小说中见到，一个姑娘为了惩罚政治生活、家庭生活中的仇人，灭绝对方的爱情希望，竟残酷地击碎了对方的两个睾丸。这样的描写特殊是特殊了，确实也惊动了一些人的心，可能会受到少数猎奇者的欢呼，但它与文学艺术本身又有多少缘分呢？
现在，有不少描写爱情的作品试图表现人们在爱情生活中的喜悦和苦痛。这些作品的作者对待爱情这一题材应当说大都还是严肃的，许多人都在花费脑筋去表达爱情的复杂性，确实也有不少作品在这方面做出了令人首肯的成绩。但是，即使在这样的作品里，我们同样也可以看到，一些作者由于对生活中的爱情关系没有更多地深入细致的研究，所以也不免出现了脱离实际生活凭空编织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的倾向，演绎出臆想的爱情组曲。短篇小说《我应该怎么办》发表后引起了震动。我们不能否定这一作品在反映爱情生活上的功绩，正是它比较早地把爱情生活同现实的矛盾斗争表现得这样尖锐、紧密，让人们看到，在“十年浩劫”中爱情所受到的折磨和嘲弄。可惜的是，我们的一些作者并没有正确地理解并借鉴这篇小说的正确经验，却轻易地认为作者为描写爱情开辟了一条成功的路子，结果一拥而上，盲目摹仿，一时间出现了不少描写一夫两妻、两夫一妻、一子两父等等类似的爱情作品，弄得读者目瞪口呆，好像我们现实中的爱情除了这样的形式再也没有别的了，似乎爱情只能在这种矛盾、难处的境地中存在。实际上，人们的爱情生活不管是悲还是喜，应当说不乏有曲折艰难的历程后才出现的结果，但可以说，大多数人的爱情生活并不是这样，而是走着一条看似平淡、实则复杂艰难的路。文学作品在表现爱情生活时，我认为作者应当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人物的感情变化发展上去，而不是为人物有意识地安排种种千曲百折的人物关系和生活环境（当然离开了人的关系和环境就无法描写爱情，问题在于是否适当），让爱情去承受痛苦的煎熬。
爱情生活在人们生活及社会生活中都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因之，在文学创作中看轻描写爱情作品的地位，或对它不做认真研究的态度是不适当的。但是，爱情生活并不是人们生活的全部，爱情也不是孤立地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纯精神的感情交流。人们除了爱情生活，还有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生活，爱情生活不过是整个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作为一个作家来说，作为整个文学创作来说，不能不考虑得更全面一些。成功的爱情描写是可以反映、体现出实际政治、经济、文化等生活中的一些情景的，可以成为伟大的巨着，像《红楼梦》。但是，一个作家要把自己的视野开拓得更广阔，把自己的笔同整个社会生活联系得更直接、更密切，就应该不要始终把自已囿禁在对爱情题材的描写的圈子里。只有这样，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反映的社会生活才可能全面，才可能为历史留下时代的记录。作为整个文学战线来讲，问题就更突出了。完全禁止作家描写爱情生活是一种最愚蠢的行为，这已被历史教训所证明是失败的；但如果不加引导，以致大多数作家、大部分作品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爱情的描写上，那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误。如果我们整个文学作品的大多数都在写爱情，那就是文学创作发展中的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了。
爱情是永远存在的。生活由于有了爱情，才显得丰富多采。文学作品如果都不敢接触爱情生活，就是回避现实；比较好地描写了，创作才会丰富。爱情不会永远是一种抽象的精神现象，它需要生理的、政治的、物质的条件相配合，才可能不断更新变化，走向未来。
爱，是不能忘记的。
（1984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