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送走周向明两人后，赵风又翻阅了两个小时的资料，越发感觉到这两个年轻人思路和观点是新颖的，很有创见性；他们所反映的问题，虽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但大部分都是存在的，应该很好地进行研究。对他们当前进行的工作，应该给予大力支持，可是，我们中间的有些人，思想僵化，不思进取，对青年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不但不予支持，反而千方百计加以阻挠，把新生事物扼杀在摇篮里，甚至上级和厂部决定的事，他们也阳奉阴违，多方干扰。而现在，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已经给新产品试制工作带来很大的干扰。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必须尽快加以解决！否则，旷日持久，把时间拖延过去，那就会贻误大事了。情况是严峻的，不允许再犹豫不决、浪费光阴了！于是，他心里暗自决定：明天就和总工程师商讨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把新产品试制工作，纳入正常的快速行进的轨道。
脑子中杂乱的问题梳理清楚了，心里便轻松愉快了。本来还想做点什么，但抬头一看，壁上的挂钟，已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困意开始猛烈地袭击着他。他站了起来，伸开四肢，伸了个懒腰，这才到盥洗室进行简单的漱洗，然后到卧室去睡觉。
赵风以为李研已经睡着了，为怕惊醒她，他连电灯也没开，便轻手蹑脚上了床，悄悄地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谁知，这时，妻子也钻进了他的被窝，那柔软的身子，紧挨着他，周身散发出好闻的气息。一下子，他的睡意消失了。
怎么，你还没睡？他轻声地问道。
我等你呢……她附在他的耳边亲热地答道。
赵风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两个人温柔缱绻一番，尽兴之后，一转身，赵风便睡着了。听着丈夫那香甜的鼾声，她暗自笑了。品味着生活的甜蜜，李研很久才进入梦乡。
次日早晨，李研睁开睡眼一看，赵风早已起床走了。她知道，他又锻炼身体去了。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是雷打不动的。她非常赞赏丈夫的毅力，总是想方设法保证他这个良好的习惯能够不受干扰，得以长期习惯下去。这对他的身体健康，是绝对有益处的。于是，她也赶快起身，为他准备早餐。他这个人从来对吃饭不注意，有时工作一忙，随便吃几口就算了，因此，她要尽量把饭做得可口一些，让他吃得舒服一些。现在，困难时期虽然已经过去了，佰物质还是很匮乏的，要使他吃得舒心可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动一番脑筋，多花一些时间。
赵风照例来到他晨练的老地方：江湾的小白桦林里。北方初夏的早晨，太阳起得格外早，五点多钟，它已冒出地平线了。旭日划过江面，照得水波熠熠生辉。枝繁叶茂的小白桦，迎着太阳而摇曳，枝叶碰撺，发出金属般的哗哗声。这里是他在这个小城镇惟一赏心悦目的地方，每当来到这里，他都会觉得心旷神怡。
现在是这座小城镇最美好的季节。风和日丽，气候温煦。因此，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江边。
赵风尽量不去和他人打招呼，他害怕这一点有限的时间，被一些爱闲聊天的人不自觉地占用了。他非常珍视这晨练的时光。因此，他很快找到一个稍为僻静的地方，脱去了外衣，然后就锻炼起来。他先做了一套简易的二十四节太极拳，之后，又做了一遍他自己编排的晨操。不一会儿，身上便觉汗涔涔的，心里感到无比舒畅。
自己规定的锻炼时间到了，刚要披衣准备回去，忽见从旁边走来一个熟人，是总冶金师李纬一，他脚步蹒跚而来。
老头戴一顶深色驼绒的贝雷帽，穿一件黑呢短大衣，脚上是一双高腰黑皮鞋。这身行头哪儿像来进行锻炼的样子？分明是刚刚参加什么宴会归来。
由于李纬一是高度近视，只顾低头走路，并未发现赵风，赵风只好首先向他打了招呼：
”怎么，李总，您也来这里锻炼了？“
老头这才看见面前的厂长，忙笑着答道：
”哦，是赵厂长啊！我只是来散散步，谈何锻炼？“
散散步也好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赵风说，您每天都来吗？赵风又问。
今天是头一回，总冶金师笑了，老伴逼着我，不许我睡懒觉，我是奉命而来的！
这个命令下得好，是心疼你呀！赵风笑着说，希望您天天都服从这个命令！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并肩而行。平日难得有单独在一起闲聊的机会，赵风今天有意和这位老专家一块儿走走。于是，他们便顺着江岸走了起来。一开始，两人说的完全是家常话。但说着说着，又把话题扯到新产品试制方面来了，而且还是李纬一先引起来的。总冶金师说：
”赵厂长，咱们的新产品试制工作该抓点紧了，时间不等人哪！“难得李纬一有此想法，这正是赵风想要和他交谈的，因此马上接着说：
”是啊，我也正为此着急哩！对此李总有何高见？“
问题不是就卡在大件浇铸这一关吗？李纬一冲口而出，这件事，我和一些同志议了，觉得还得走国际合作的路……他客观地谈了当前我国冶金工业现状、北方机器厂的设备和工艺水平，认为这一关很难闯过去。因此，他建议：由厂长出面通过部里向中央打报告，和苏联的乌拉尔重机厂协作。他甚至天真地说：厂长，听说您在这个工厂实习过，和这个工厂建立了很好的个人关系，必要时，您亲自出马去一趟，或许有希望得到解决。
赵风听后，不由暗自笑了，他笑这位冶金专家，到现在还是这样天真，这样不懂政治。中苏关系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技术合作？但是，他没有向他多加解释，只是摇摇头并带有善意地嘲讽道：
”李总，您想得太美了！不过，这决不可能！“
可是李纬一仍然停留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他望着滔滔江水不无激动地说：
”我知道您在笑我不懂政治，他倒有自知之明，我总在想，两国意识形态有争论，那就争好了！亍吗把国家关系搞得这么紧张？以致连正常的技术协作都没法搞，真不知道这些大政治家是怎么想的？“一会儿亲如兄弟，一会儿反目成仇，不理解……他兀自摇了摇头。
赵风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谈话已进入了禁区。这是当前许多知识分子共同的心态。他们对中苏关系因为意识形态的分歧而搞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有点想不通；他对这些问题，包括上边的种种解释，也理解得不深不透，并且有好多根本无法理解的地方。因此，他无法说服别人包括他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又是那样的敏感，议论起来必须适可而止！在当今社会，祸从口出，他有过切身的体验，虽然李纬一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的人，可是，无法防止他在无意中引用自己的话，这些老头子常常把赵风这样的负责干部，当作党的化身。于是，赵风连忙说道：
”李总，这些问题是国家领导人的决策，不是我辈讨论的话题。我们还是很好地学习中央的精神慢慢领会吧！当前，对我们工厂来说，首要的还是您刚刚说的那个问题。现在看来，咱们只能自力更生来解决了。“周向明和萧奇这两个年轻人所提的方案，有很好的基础，李总还是帮他们一把吧！
一听厂长又旧话重提，总冶金师不说话了。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敏感的问题。自从周向明第一次向他提起这件事，他就认真思考过。后来，萧奇还专门找过他，姑娘希望父亲的这位老同学，能够给他们以有力的支持。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充满了她父亲的遗传基因，也继承了乃父的性格。当年在北洋大学求学时，他和那位江南才子同窗三年。那位仁兄是情绪型的人物，灵感一来，标新立异，总爱给老师出难题，而且是一出就坚持到底，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现在，他的女儿又是这样，竟然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周向明一同搞出来那样一个大件浇铸方案，并且被厂领导所接受。
按常理说，他是应该支持的。但是，经过反复思考，本着认真负责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他还是拒绝了她的要求，尽管他不情愿，可是没有办法，他一辈子没做过违心的事，说过违心的话，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为此，他又落了个保守的名声，似乎成了新产品试制工作的绊脚石。现在，厂长又当面向他正面提出这个难题来了，态度又是那么诚恳，他真不好意思拒绝。低头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赵厂长，请恕我直言：在这个问题上，请您少考虑青年人的热情，多考虑一些科学精神！前者常常是靠不住的，它创造不了奇迹！李总，两方面都应该考虑，二者相加，就可以创造奇迹！”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奉陪了！”说罢，老头倔犟地来了个向后转，扬长而去，把厂长撂在一边了。
赵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回到家里，李研已经把碗筷在饭桌上摆好，厨房里传出来诱人的香味。他在桌前一坐，李研便把饭菜端上来了。一大杯牛奶，一盘煎鸡蛋，油汪汪的还在冒热气儿，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又咬了一块鸡蛋，真是又甜又香。一抬头，看见妻子正坐在他的对面，乐呵呵地瞅着他吃饭，不禁问了一句：
“哎，你怎么不吃呀？”
“我吃过了！”李研回答。
赵风警觉起来：“不对！她又在耍花招。已经不止一次了，她把好的饭菜只给他一个人吃。”他虽然不过问家务事，可市场供应情况他还是了解的：一切都凭票供应，他现在所吃的都是紧缺食品，那就是说，她把自己的那一份也给了他。他知道她心疼他，但他不能这样独享。因此，他立即把筷子放了下来，生气地说：
“我已经再三和你说了，你不能这样做！为什么老是不听呢？你把这个吃下去！他指着盘子里的煎鸡蛋向她命令道。”
她知道他的心思，她也记得为此他对她发了多次脾气；可是，她改不了，因为她是中国女人。中国女人的天性就是这样：一切为了丈夫；为了丈夫自己可以牺牲一切。她虽然是一位知识女性，可骨子里仍然葆有中国女人的传统习性。今天看见丈夫又为此生气了，她赶紧赔笑并柔声地说：
“没告诉你吗？”我已经吃过了：
“你吃的是什么？”
和你吃的一样的！
骗人！赵风立即说，厨房里的食品我心里也有数；你必须把它吃下去！否则，我以后不在家里吃饭了！他的态度极为认真。她知道，他这个人说到就会做到，必须顺着他。
赵风这才破颜为笑：
“这才叫夫唱妇随！”
吃罢饭，上班的时候到了，两人一同走出家门。正好，厂部司机班的司机已经把小车开到门口，丈夫上了轿车，妻子登上自行车，一前一后向工厂办公楼驶去。
小车一直开到楼门前。赵风下车之后，恰好与党委副书记郑向鸿遇上了，少不得寒暄两句，但在上楼的时候，郑向鸿对赵风说：
“赵厂长，咱们今天上午开个党委会吧！”
什么事这么着急？赵风问。
市委昨晚给我打来电话，要我们尽快研究一下加强职工的思想革命化问题。市委说，现在是当务之急！过两天，市委要派检查团进行检查。郑向鸿作：“解释。”
“可我们当务之急是新产品试制工作呀，他们为什么不来督促检查赵风不高兴地说。”今天要专门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下级服从上级，咱们不好不执行！”副书记知道赵风的秉性，不易说服。于是，就把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搬出来了。
“国务院和部领导算不算上级？”赵风反问他，老郑，这件事拖不得了！
“那你说怎么办？”郑向鸿将上军了。
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去开会研究思想革命化，我和总工程师商量新产品试制问题！没等副书记表态，他已经大步走开，直奔总工程师办公室，他真是心急如焚了。一边走，一边还想着那个周向明昨晚再三向他提醒的话：“赵厂长，千万别让空头政治把新产品试制1：作给耽误了！”
郑向鸿竟呆滞滞地站在那儿很久，然后才不情愿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