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礼一把把她拉到怀里,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耿秀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缠绕在王怀礼的脖子上,仰起脸迎合着他。王怀礼狂热地吻着,手探进她的胸脯,捏揣了一阵,感到还不满足,开始往下移去解裤带。
王怀礼露了个大脸。
他出重金收买了刘十三安在徐云卿粮店的坐探赵七。从赵七嘴里得知,今儿刘十三要亲自来永平镇抢粮。每年春末夏初是麦子青黄不接的困苦季节,山寨的粮食紧缺,刘十三的人马都要下山搞粮。近则抢附近村镇的富家大户,远则去百里之外抢商埠码头。今年刘十三把目光对准了永平镇,永平镇有几家粮店,唯徐家开的粮店最大。王怀礼便在几家粮店里暗暗设下伏兵,只想着这一回一举能歼灭刘十三这股土匪,立下奇功。谁知刘十三没出窝,冯四替他赔上了性命。王怀礼虽然未能如愿以偿,可毕竟击毙了刘十三最得力的干将,砍了他的一条胳膊。比起吴清水洞房花烛夜丢了老婆,王怀礼实实在在算是露了一回大脸。
击毙冯四后的第二天,徐云卿在迎宾楼设宴为王怀礼庆功。从县城回来后徐云卿一直心有余悸。那天在保安团罗玉璋的住处,他看出罗玉璋怀疑他。最后虽说他把那堆事全都推到了墩子身上,似乎罗玉璋也相信了,可他却心虚胆不壮。他知道罗玉璋是个心黑手辣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混世魔头。万一姓罗的要算计他,那他徐云卿失去的不仅仅是万贯家产,一家人的性命也难保全。近来他睡不安稳食不甘味,常因此发熬煎。几经思考,他在王怀礼身上开始下赌注。王怀礼和儿子望龙同过学,这已经有了一层关系。如果再施小恩小惠,笼络笼络,王怀礼也肯俯首听他的话。常言说得好,小钱买动帝王心。尽管王怀礼是罗玉璋的部下,但也不一定听罗玉璋的。王怀礼的任务是负责永平镇一带的民防治安。有道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近一段时间,他多次给王怀礼的中队送酒送肉,至于送给王怀礼的东西更是可观。如今王怀礼见了他,一口一个老伯,那个亲热劲儿就像真是他的亲侄儿。走在大街,团丁们见了他都点头哈腰,不笑不搭话。这一次王怀礼击毙了冯四一伙,使徐家的粮店幸免于难。他大喜过望,大摆筵宴,邀来永平镇的乡绅名流为王怀礼庆功,以讨王怀礼的欢心。
在酒席宴上,徐云卿亲自为王怀礼把盏。他端起酒杯,双手递到王怀礼面前:“贤侄,我敬你一杯。”
王怀礼慌忙站起身:“徐老伯,折杀小侄了。”
徐云卿笑道:“说哪里话。你杀匪有功,又使我的粮店免遭被抢之灾,我理当敬你。”
“恭敬不如从命。好,我喝!”王怀礼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徐云卿叫声“好!”又斟满一杯酒,捧给王怀礼。王怀礼推辞道:“小侄量窄,老伯自便吧。”
徐云卿说:“那一杯是为贤侄贺功,这一杯是感谢贤侄救徐家粮店免遭被抢之灾,贤侄不能不喝。”
王怀礼只有喝了。他是个灵醒人,明白徐云卿千方百计地在讨好笼络他。徐家出事的那天,他是事后才赶到的。他问罗玉璋是怎么受的伤,罗玉璋说是被土匪砍了一斧头。他心里起疑,有郭栓子和一班卫兵在,土匪怎得入徐家客厅?再者罗玉璋力大过人,又精通拳脚功夫,加上手中有枪,一两个土匪怎能是他的敌手?退一步讲,那个土匪就算得了手,怎能逃脱罗玉璋和郭栓子的神枪?可事实是罗玉璋和郭栓子都挨了一斧头。后来,他私下问郭栓子,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郭栓子和他私交甚厚,可也只说了一句:“团长的老二惹下了麻搭。”他顿时明白了,为啥罗玉璋不和他住在一起,偏偏要住在徐家,在心里直埋怨罗玉璋也太那个了,谁家的花草都敢折。当时他心里很是不安,真怕罗玉璋让他去对徐家下毒手。他对徐云卿的印象很好,觉得这人疏财仗义,说话办事讲的是仁义礼智信,而且在永平镇民众中很有口碑。如果罗玉璋真的命令他去对徐云卿下毒手,他应该是执行命令还是不执行命令?幸好,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迄今,罗玉璋关于被刺这件事对他没有过什么命令,也没有什么暗示。而徐云卿却对他恩惠有加,倒让他感到受之有愧。
王怀礼刚放下酒杯,坐在身边的杨玉坤捧上一杯酒:“王队长,这杯酒我代表永平八千民众敬你!”
王怀礼慌忙说:“多谢杨镇长美意,我真的不能喝了。”
杨玉坤说:“王队长不要推辞。这次你击毙了冯四。砍了刘十三的左右手,立下奇功一件。喝了这杯酒,下次死的就是刘十三!”
坐在筵席桌上的都是永平镇的名流乡绅,纷纷说道:“镇长说得极是,这杯酒不能不喝!”
王怀礼不再矜持,接过酒杯,一仰脖子,杯子见了底。众人齐声喊:“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筵席上拉开了闲话。杨玉坤给王怀礼面前的小碟里夹了一块鱼翅,笑问道:“王队长,几时吃你的喜酒呀?”
王怀礼笑答:“日子还没定下来。到时候请你杨镇长一定赏脸。”
杨玉坤笑道:“你的喜酒我是一定要吃的。”
徐云卿呷了一口酒,问:“贤侄要娶亲?不知是谁家的闺女?”
杨玉坤咽下一口菜,说道:“云卿兄怎么也孤陋寡闻。怀礼要娶的新娘子是北街耿老二的三闺女,那可是咱永平镇第一大美人儿哩。”
有人附和道:“英雄配美人,真是天设良缘,地造一双。”
众人纷纷称是。徐云卿却皱了一下眉头。北街耿老二他是熟知的,耿家三闺女他也认得,美则美矣,可早已出嫁,罗敷有夫了。难道王怀礼仗势要抢夺有夫之妇?他心中顿生厌恶,话语也尖刻起来:“是你镇长大人做的媒吧?”
杨玉坤熟知徐云卿的脾性,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哈哈一笑:“云卿兄只忙着做生意,两耳竟不闻街头上的事。耿老二的三女婿病死一年半了,他的女儿现在娘家屋里住着。”
徐云卿心里释然了。他为人处事有自个儿独特的一套,对女色不怎么看中,崇尚的是好女不嫁二男。但寡妇再醮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并不为他的喜好厌恶有所改变,他也懒得去理会。只是王怀礼乃一表人才,加之又是保安团的中队长,为何相中了一个寡妇?看来王怀礼是被美色所迷,算不上个真汉子。他在心中虽然低看了王怀礼,但嘴里还是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贤侄,喜日若选定下来就给我打声招呼。我在迎宾楼摆宴给你操办婚礼。”
王怀礼正想把婚礼操办得隆隆重重,可手头缺钱。徐云卿此言一出,真是雪里送炭。他大喜过望,站起身冲徐云卿深深一揖:“老伯如此厚爱,让小侄如何感谢才好。”
徐云卿手捻胡须,盈盈笑道:“贤侄说这些话就是见外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难处尽管开口,别跟老伯讲客气。”
“多谢老伯!”
散宴后,王怀礼匆匆赶回队部,几个团丁正在给他拾掇新房。他嘴角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审视了一番,觉得还满意。
王怀礼丧妻已有两年之久。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长相再婚是件很容易的事。别说娶寡妇,就是找黄花闺女也易如反掌。前来登门提亲说媒的也的确很多,可那些女人他没有一个看上眼的。他的亡妻长相丑陋不堪。那时他的家境十分贫寒,没有谁家的闺女肯进他家的门。他的父母怕断了王家的香火,咬牙借贷了二十块银洋,总算把这个丑媳妇娶进了门。洞房花烛夜当他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吓了一大跳,新娘子是个麻子脸,而且鼻梁塌鼻孔翻。他转身出了屋睡在老娘的炕上。他娘看出他的心思,教训他说:“丑媳妇是家中的瑰宝,俏媳妇是惹事的祸根。”强把他撵进了洞房。他和衣躺在炕上,却无法入睡,自思,身边躺着的女人再丑也是女人,而且花了二十块光洋。如果用光洋去砸水,还能听点儿响声。可这么躺着不是把二十块光洋白扔了么?想到这里,他便奋然起身,一口气吹灭了灯,摸着黑去享用那“二十块光洋”……
第二天,王怀礼去投罗玉璋当了团丁,很少回家去。两年后他的丑媳妇难产死了,他虽然也有点悲伤,可心里却感到一种不可告人的轻松。把丑媳妇送进黄土,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娶个可心漂亮的女人。
王怀礼的中队驻扎在永平镇公所,地处镇街中央繁华地段。镇公所门前有个卖香烟的老妇人,夫家姓赵,人皆呼“赵三婶”。
这赵三婶秉性饶舌多话,好揽闲事,主业卖香烟,业余喜说媒,闲着没事就爱跟人谝闲传套近乎。王怀礼嗜好抽烟,每天都要去赵三婶那里买香烟。赵三婶自然很快就跟他熟识了,熟识了便拉闲话,一拉闲话也就知道了他丧妻未娶。这一重大发现,当即引发了赵三婶的业余爱好,立时就要给他说亲保媒。可他一听女方是个寡妇,心头顿时就起了火,想骂赵三婶一个狗血喷头,又觉得她一把年纪了,跟他老娘一般老,便强息心头之火把气吞回肚里,可脸上的颜色很不好看。赵三婶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他变颜失色,心里明白他嫌是寡妇,笑了一笑,说道:“王队长,别嫌我老婆子嘴臭。要是换个人,我还不说这话呢。那个女人虽是个寡妇,可不是一般的寡妇能比的。她那长相,说了你也许不信,比画上的人儿都要俊三分哩。”
王怀礼抽烟不语。
赵三婶又说:“你不妨先见见她的人,看不上人就当我老婆子放了个屁。咋样?”
王怀礼见赵三婶如此这般说,有点儿动心了,可还是抽烟不语。赵三婶见油盐不入,不觉有点儿灰心丧气,把目光转向别处。
忽然,赵三婶猛地一拍大腿,眉开眼笑起来:“真格是陕西地方邪,说谁谁来。王队长,你快看,她来了!”随即扬手喊道:“秀娟,过来!三婶给你说个话。”
王怀礼转过脸,只觉得眼前忽地一亮。迎面娉娉婷婷走来一个少妇,二十二三岁的年龄,修长的身段,细楚楚的腰,秀溜的一双小脚,走路如同踩着云,又似风摆杨柳枝。她身穿月白洋布衫子绿绸裤,裁剪得十分可体,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起一个高高的发髻,发髻插着一根银簪,面如桃花,柳眉下一双凤眼含羞带笑,红润的双颊嵌着一对浅浅的酒窝,令人销魂。
少妇倏忽飘至近前,浅浅一笑:“三婶,叫我来有啥话要说?”声音柔柔的脆脆的,用眼角瞟了王怀礼一下。
赵三婶是个没话能找话说的角色,笑道:“你爹你妈身子骨可好?”
“好。三婶也精神?”
“精神。”赵三婶笑看王怀礼一眼,随口介绍道:“秀娟,你来认认,这是我的表侄,叫王怀礼,在保安团当中队长。”
耿秀娟看王怀礼一眼,含羞一笑:“我见过他,只是不知道是三婶的表侄。三婶,你好福气。”
赵三婶笑道:“你真格是会说话。以后有啥难肠事就跟他说。他是保安团罗团长的大红人,永平镇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王怀礼满脸堆笑,殷勤地说:“有啥事就言传一声,我一定尽力帮忙。”
耿秀娟抿嘴一笑,说:“往后少不了要给王队长添麻烦。”
赵三婶在一旁说:“看你说的,啥麻烦不麻烦的,有事就找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能不办。”
王怀礼便顺着竿子爬:“还是我表婶说得对,跟我你就不要讲客套。”
耿秀娟又抿嘴一笑,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王怀礼的一双眼睛紧追着那娉娉婷婷的倩影,不忍离去。赵三婶拽了一下他的后衣襟,笑问道:“咋样?”
王怀礼自知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银洋,拍在赵三婶的面前:“三婶,这事就拜托你了。我还有点公务。”转身进了镇公所。
赵三婶风快地抓起银洋,撩起大衣襟,装进贴身衣袋,冲着王怀礼的后背大声说道:“王队长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赵三婶原以为做这个媒如同卖包香烟一样的容易,没想到遇上了麻烦。麻烦出在了秀娟的父亲耿老二身上。耿老二一生务农,为人敦厚诚实。敦厚诚实的人也难免有狡黠之处,在给女儿秀娟找婆家时他动了一点儿心眼。他想自己一生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力没少出汗没少流,却光景过得不如人。他不愿女儿再受苦受难,便把女儿许配给了南街开染坊的沈老五的儿子。沈家的日子倒也红火,可沈家的儿子却是个病身子。女儿过门不到半载,沈家的儿子就一命呜呼了。他仰天长叹,说是女儿命中注定没福,强求不得。因此,他一心想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过日子,不愿再攀高枝。赵三婶上门提亲,说是王怀礼看中了女儿秀娟,倒把他吓了一跳。他连连摇头。年初,保安团的吴清水威逼东街绸布店的杜老板,抢走了他的女儿做小老婆。娶亲那天,杜家人嚎天悲地如同发丧一般。如今回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在他眼里,兵和匪没啥两样。
赵三婶摇舌鼓唇,说得口干舌燥莲花现。耿老二圪蹴在脚地闷头抽烟,一声不吭。好在赵三婶人老脸皮厚,又不甘心失败。她见说不转耿老二,便去劝说耿秀娟。
“秀娟,那王怀礼你已经见过面,长相没啥弹嫌的吧。再说他的身份吧,既是保安团的中队长,又是罗玉璋的大红人,有权有势,谁人不高看他一眼!谁人不巴结谄媚他!跟你说实话吧,想嫁他的黄花闺女多得很。如今这世道嫁汉就要嫁王怀礼那样的汉子,手中有枪,兜里有钱,谁都巴结,谁也不敢惹。”赵三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察观耿秀娟的神色,“你就算是出嫁一天,人总说你是寡妇。要不是你长得心疼(漂亮)讨人喜爱,这门亲你想攀怕也难得攀上。”
耿秀娟手里抚弄着花手绢,低头不语。她自知赵三婶的话句句是实情,字字都在理。那天见到王怀礼,她便有了爱慕之心。现在赵三婶上门来提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事。可父亲竟拒绝了,真是老糊涂了!她在心里直埋怨父亲。
赵三婶最善于察言观色,看出耿秀娟动了心,便趁势发挥舌头的功能:“秀娟,老天把你杀到了半路上,三婶都替你伤心难过。你已经走错了一步路,可不敢再走错路了。王怀礼是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女婿,你可不能错过了。过了这个村可不一定有那个店。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娃,明事理。这事说啥大主意都要你自个拿,你爹那人太老实太憨厚了。”
耿秀娟沉吟片刻,抬起头,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散发,说道:“三婶,我去给我爹说。”说罢起身到父亲屋里去。
耿老二圪蹴在脚地抽闷烟。耿秀娟进屋迟疑一下,叫了声:“爹!”耿老二抬起头,看着女儿。
耿秀娟沉吟一下,说:“我三婶把那话给你说了?”
耿老二点头。
“你不愿意?”
耿老二喷了一口烟,说:“秀娟,爹不想再攀高枝,想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实诚女婿好好过日子……”
“爹,按说这话不该我来说。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为我好。可人的命天造定。头一回给我寻婆家,是你老人家的主意,这回就让我做主吧。我看那王怀礼长得不难看,身体很壮实,没啥病疾,有男人的威猛劲儿。再说他吃官粮,二十七八岁就当了保安团的中队长,往后保不准还要往上升。跟了她女儿一不会受人欺负,二不愁吃穿,爹妈也好放心。退一步讲,就是以后真格发生了啥不顺心的事,我只怨命不怨爹。”耿秀娟一字一句,削铁咬钢。
耿老二怔怔地望着女儿,旱烟锅在手中熄灭了。女儿的秉性他知底,这番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是有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好半晌,他叹了口气,说了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你去吧。”
谁也没料到,刘十三突出奇兵击毙了王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