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这天清早时,孟昭德估计吕书记起床了,就把电话打到了吕书记家里去,把于旺田偷朱景发田里蟹子的事向吕书记报告,头是头梢是梢,说得很详细。孟昭德本是带着为吕书记解恨的讨好意思,也想证明自己的判断不谬。于旺田既能偷相邻的村民,为什么不能偷吕书记的?他只待吕书记一声令下,就让派出所乘胜追击,把于旺田偷去的蟹子都追回来,没想到吕国清在电话里问:
“你把于旺田整乡派出所去了?”
“是,整来了,连夜抓来连夜审的。”
吕国清突然发了火:“你脑子里灌的是糨子还是狗屎?我问你,你把人弄到乡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唯恐事不大人不知?”
电话啪地摔了。孟昭德傻眼了,吕书记还从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吕书记火从何起?莫不是他还护着于旺田?哦,也对,于旺田是刚受奖的县里劳模,吕书记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扶贫帮困的对象,出了这样的事,吕书记肯定觉得面子上不好看,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孟昭德还在发呆,电话响了,这回是吕书记打过来的:
“你听着,于旺田既是盗窃,既已带到乡里,那就由派出所按一般盗窃处理,不要再追再查搞无限扩大,但可以把他留在乡里一些日子,先不要放他回去。于家台那边,你亲自跑一趟,善后工作要做好,首要的一条是尽量缩小影响,千万不要再闹到四邻村屯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吕书记放心好了。”
孟昭德连连点头,也不管电话那边是不是看得到。放下电话,再细细一想,自己这事是做得莽撞了,出马一条枪,跟大领导比,确是差了一根筋。乡派出所虽说在乡政府的管理之下,但在业务上,主要还是听县公安局的,干部调派也是县公安局说了算。于旺田偷蟹子的事虽说不大,但真要传到县里去,就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满县皆知,都知于旺田偷蟹子事小,都知于旺田是给吕书记养蟹子就不好听。打耗子还掂量用个啥家什呢,文词叫投鼠忌器,我怎么就把这个茬儿忘了呢?
头晌,孟昭德在乡政府开了一个会,又处理一些事务,在食堂用过午饭,就坐车又奔了于家台。于水丰急迎出来,见面就说:
“正想骑车子去乡里呢,乡长来了,正好,省得跑腿儿了。”
孟昭德说:“什么事?说。”
于水丰说:“乡长亲自来,必有指示,你先说吧。”
孟昭德说:“少整虚头巴脑的那一套,有屁快放。”
于水丰说:“大清早刚爬起身,朱景发就跑到我家去了,傍晌时又找到村委会来,闹着要村里给他做主,说于旺田偷了他的蟹子不能白偷,起码要把损失给他补回来。”
孟昭德说:“你跟他说,案子交到了乡里,等案子结了再说,不服让他去找我。”说着,扫了屋里的其他两人一眼,又说,“你们先去忙别的事,我和于书记有话要说。”
屋里人便都躲出去了。孟昭德说:
“偷蟹子的事,依我看,于旺田有理却亏着理,朱景发没理却占着理,这事让你我这村乡两级主事的难啦!”
这话正说在于水丰心上,他想去乡里找孟昭德,其中一个使命也是要申明这样一个观点。现在话由乡长先说出来,看来于旺田不会吃太大的亏了。于水丰高兴,忙着玩笑地奉迎道:
“乡长圣明,青天再世呀。不知下步具体工作,我该怎么办好?”
孟昭德说:“话是这么说,事还是要秉公办理。咱们不就是苦于没有足够的证据在手嘛。在秤头上,还是要想方设法替吃亏的一方多少找回一些来,但这事要做得不露声色,千万不能让人看出咱们有意拉偏架,护着哪一方。具体办法嘛,我想了又想,还是把于旺田留在乡里一段时间,有些样子该做还是要做。村里这边,家属可能要找要闹,村民们也可能说啥的都有,你就多做些安抚工作,尽量把事情压伏在村里,不能再往外扩散,这对我们下步打算不利。这事你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就行,千万不能露出去。我的意思你懂吧?”
于水丰点头:“懂,懂,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至于朱景发,这事他抓着理就让他先抓着去。这小子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不是好赌吗?那就让他赌。你在这事上也多留点儿心眼,有情况抓紧向我报告,我早晚让他知道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
“这事……”于水丰为难了,“可是抓没抓到狐狸都惹骚的事,占多大的理也埋汰人,而且沾埋汰最大的先是我。乡长是不是不想让我在村里长干了?”
孟昭德想了想,又笑了:“好,这不算你的任务。我另设眼线,你闭紧嘴巴,等着瞧好就是了。”
“行,我看乡长这事整得有韬略,有水平。”于水丰顺手戴上高帽子,又说,“只是眼下还有一件当急的事,弄不好就要鼓大包。我正愁着咋跟你说,该不该说呢。”
“啥事嘛,说。”
“这事……多少跟乡长沾点儿边,你听了可别急歪。”
“你别娘们儿似的好不好?”
“是你那个叔伯小舅子的事。”
“他咋啦?”
“他开春时从外边倒腾来的那批蟹苗,下到田里看不出山高水低,可一撤水收蟹子,就看出毛病了。屯里凡买了他蟹苗的,产量普遍比别家低了两三成。一家低,两家低,可以往养蟹技术上推,要一码儿都低,就必是蟹苗质量的问题了。有人说他是把瘪苗子和成苗子掺和在一起,糊弄大家赚大钱呢。”
孟昭德瞪了眼:“他妈的,他财迷心窍啦!你们屯里用他苗的有多少?”
“有二十多户。南北二屯的还有,也有几十户。”
正说间,就见村委会院子里拥进二三十人,先时那些人还犹豫,但彼此一鼓动,便见有三五个领头,率先推开房门,呼啦啦进到屋里来,一个个都黑着脸,眼看是要闹事的样子。
于水丰忙起身,冷下脸说:“干什么干什么?我正和孟乡长研究工作,有话等孟乡长走了再说。”领头的说:“我们就是要跟孟乡长讨个说法,乡种子站卖劣质蟹苗他管不管?”
于水丰说:“我正跟孟乡长汇报这件事情,孟乡长也没说不管嘛,你们急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孟昭德就不好再装气迷了,他站起身,赔笑说:“你们于书记已把事情跟我说了。其实呢,在他说之前,我也听到一些反应。那我就先给大家表个态,这事很严重也很严肃,我回乡里后,马上派人调查研究,如果确是何书信开春时买进了劣质蟹苗,或者他在蟹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先在这里代表乡政府提前宣布,撤销他的站长职务,并停发全年奖金。”
人们喊:“这不行,太便宜何书信这小子了。我们上百亩蟹田的损失怎么算?”
孟昭德苦笑:“那我还能为这事送他去坐大牢啊?我想把他往里送,法院还不收呢。我跟大家实话实说,我听说这事之后把他找到家里,狠狠扇了他好几个大耳光,还照他脸上吐了好几口唾沫,他只知脑袋往裤裆里一搭拉跟两个卵子算账,你们说还让我这当叔伯姐夫的怎么办才好?”
这话让于水丰听得有些发怔。孟乡长是真的早知道还打了小舅子的嘴巴子,还是他顺嘴胡诌卖人情?如果是后者,这当官的本事和学问可就大了,跟人家比,咱是油梭子发白,短炼(练)啊。
领头的说:“最不济,也得让他把卖败家蟹苗得的昧心钱给我们吐出来!”
众人响应:“对,叫他吐出昧心钱!”
孟昭德说:“他得什么好处了?得了多少?昧心钱又在哪里?你们把证据给我拿出来,我这就把他像猪一样捆了亲自送他进公安局。我姓孟的不搞亲亲相护那一套,可也不能就因为他叫我一声姐夫,就想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嘛,是不是?”
愤怒的人们竟被孟昭德问得一时没话了。于水丰见状,便把大家往门外推,还背对着孟昭德给人们使眼色,说这事总得让乡领导调查了解嘛,家里蒸馒头锅上汽后还得闷上一个时辰呢,不然还不夹生了?凡事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家的意见孟乡长也听到了,各位请先回去,我和孟乡长还有工作要研究。
人们离去了,孟昭德坐在那里生闷气,一声接一声地骂“他妈的”,也不知在骂谁。于水丰说,这帮人,兴许一看乡长的车进屯,就凑到一块找来了。孟昭德又坐了一会儿,离去时,很严肃地对于水丰说:
“这事你务必给我压伏住,千万不能按住葫芦起了瓢,尤其注意不能让跟外屯搞串连,不能让有些人煽风点火借茬整事,比如那个朱景发。眼下上上下下都在讲稳定,出了事,你和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明白不?”
坐进汽车,孟昭德还在窝火。为于旺田的事,大清早就挨了一顿狗屁呲,没想刚进于家台,又杀出一彪意外人马,这一斧子更不可小看,摩挲不平就要出大事。这般一想,便恨何书信。何书信是孟昭德老婆的叔伯兄弟,就住在于家台,念了个狗屁中专后,还是借孟昭德的力,才好不容易在乡农业技术推广站谋了份差事。近几年,这里兴起了稻田养蟹,那小子便挑头搞起个种子站,推广优良稻种没见啥大油头,倒腾蟹苗却赚头不小。没几年工夫,眼见那小子是绿豆见水,发起来了,而且噌噌地,很快发成了绿豆芽,二层小楼盖起来了,大摩托也换了一辆又一辆,听说还要买小汽车。可挣钱也不是这么个挣法,这不是腚眼子拔火罐,作死嘛!
桑塔纳出了村,远远地见路边蹲了一个人,见车开过来,那人便站起身,还向路心跨了两步,招招手。妈的,不是那作死的东西又是谁?孟昭德喝令停车,跨出车门,灰头灰脑的何书信便凑到跟前来,还怯怯地叫了声姐夫。孟昭德火不打一处来,甩手就是一个大耳擂子,在何书信捂脸去躲第二下的时候,又噗地照脸上吐了一口,算是追补兑现了刚才在村委会对人们的承诺。打完唾完,孟昭德也不多话,钻进车,便旋风一般远去了。
这一幕,不少在地里干活的乡民都看到了。有人说,这回孟乡长可是真急眼了。可也有人说,那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玩的假招子,坟茔地里烧报纸,糊弄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