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丰进城谋事,只以为是裤裆里掏雀儿,手拿把掐稳操胜券的事,没想闹了个沟帮子烧鸡,整个儿一个大窝脖,吕书记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第二天,于旺田跑到村委会来,进屋就看他的脸色,他岂能不知于老旺的来意,可话又怎么对他说呢?当初自己又拍胸脯子又跺脚的,弄得于老旺一盆火炭似的满怀希望,能立马再兜头泼他一盆冷水?这两年他真够憋屈可怜的了。再说,照本实说,也显得自己这个村支书没本事,怎么满嘴是理的事,就让人家三言两语地撅回来了呢?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瘸腿的扔拐棍,故意不往腿脚不好的那个话茬上提。开了几句半路续伴,老苞米烀熟了更香之类的玩笑,又问了稻子的成色,见于旺田还磨磨蹭蹭没有离去的意思,便问:
“老旺叔,有事?”
于旺田看他闭口不提那个事,便知必是六指抠鼻子,有杈(差)了,即便没跟吕书记搭上话,他也会实话实说。于旺田也掩饰地笑笑,说:“放伏假水强也没回家来,怪想的,这也开学了,我……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于水丰把办公桌上的电话推过来:“那就打呗,还磨蹭啥。”
于旺田又四处找,问:“账本呢?我先记个账,别打完忘了。”
于水丰说:“别找了,算我的。”
村委会的电话,除了几名村干部,村民们也可以使,但必须记账,谁谁谁,某日某时,打给哪儿,用了多长时间,秋后交提留统筹款时一并结算。
水丰让把账记在他头上,就更说明问题了,那事铁定黄了。于旺田按了几下键,听了听,说这小子,也不知哪疯去了,就把话筒放下,出门离去了。
于水丰隔窗看着于旺田离去的背影,只觉怪对不住这老实人的。于旺田的脚步比来时沉重多了,搭着头,脊背也显躬缩,一副秋庄稼遭霜打的样子。唉,也怪自己,狗肚子装不得二两香油,当初要是不把那话先说给他就好了,事办成了让他惊喜,事不成权当没这码子事。这倒好,好像自己是故意耍戏人似的,山呼海叫地拿来一个炮仗,又让大家躲远点儿又吆喝捂耳朵,闹腾半天还是个臭捻儿,放不响。于水丰转而又恨恨地想,那秋后大家就闹吧,抗税吧,闹得越凶越好,越大发越解恨。如果自己不当这狗屁的村官,那就扯起旗来振臂一呼,带头闹!他甚至还想起前几年有个屯子因为乡官逼人至死,村民亮出的一副对子:“防火防盗防干部,缺肥缺药缺吴广。”逼民造反,根在贪官啊!
几天后的一个后晌,乡里的文书打电话来,通知于水丰到乡政府去。于水丰问,是开会吗?文书答,没会,是孟乡长找你。于水丰又问,没说啥事?文书说,你快来吧,孟乡长等着你呢,来了就知道了。
那一瞬间,于水丰脑里闪的念头便是那件隔锅台上炕的事发了,一定是吕书记把话说给了孟乡长,就凭孟乡长那吹胡子瞪眼的炮杖脾气,不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出些啥。操,也犯不上怕他个球,跟吕书记咋说,跟他也咋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不信他还能霸道到哪里去,大不了这个狗屁村官不当了!
于水丰骑车到了乡里,没想孟乡长一字没提吕书记,好像那事他还根本不知道,只是问:“这一阵儿,村里咋样?”
于水丰答:“还咋样,就那样呗。狗该恋裆恋裆,鸡该痄绒痄绒。”
孟乡长笑了:“当村干部的,眼睛成天就盯这些事儿呀?鸡呀狗的也不用你抓计划生育。”又突然转了话题,“那你媳妇干啥呢?”
于水丰怔了怔,话茬儿咋一下整这儿来了?便说:“我媳妇?她还能干啥,上炕抓扫帚,下地喂猪鸡呗。”
“书本没扔吧?”
“扔不扔的也顶不了饭吃。”
话刚出口,于水丰就意识到这话答得不好。一乡之长突然问到村干部的老婆,又问书本扔没扔,必是事出有因,八成要为她安排个吃书本饭的营生。于水丰的媳妇在县里念过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回到屯里喂鸡轰狗了,农忙时也到田里插秧割稻。这期间,她也曾在村小学校当过代课老师。哪个老师猫月子了,哪个老师生病要多养些日子了,就把她找去,站到黑板前人五人六。听村里孩子们说,她的课讲得并不比那些老师差,可差不差也是杨排风上阵,军中实在缺人了,代上仨俩月,顶多半年,正宗香主归位了,她还得回家当乡下老娘们。为这事,于水丰有时跟乡长在一桌吃饭时,就借酒盖脸,请乡长帮想想办法。可一次次的,孟乡长只是说等机会,等机会,撤下酒桌也就没了下文。莫不是此番机会真的来了?孟乡长心里还真的记着这码子事儿?
于水丰这么一想,忙把话往回拉:“我那败家娘们儿,丫环命,小姐心,见到有字的东西比见到我还亲。村委会订的那两份报纸,只要我拿回家,就翻来覆去地看,连那种江湖骗子的看病广告都看,不时的还从谁家借回本书,半夜半夜地点灯熬油,一抱起书本就不心疼电钱了,有时还一边看一边哭呢。这扯不扯,哭得我心直烦,看《三国》,掉眼泪,白替古人担忧嘛。”
孟乡长点头笑说:“这就好,这就好,比你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强百倍。建设小康社会,不光要温饱,文化上也要上层次。我找你来,有这么个差事,”孟乡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不知你媳妇愿不愿干?”
有门!于水丰直巴巴地望定孟乡长:“啥事?”
孟乡长却偏不往具体事上说:“以前,你几次跟我说的你媳妇工作的事,我可一直放在心上呢,只是愁没机会。你想想看,你们这些村支书村主任,就是我的四梁八柱,你们的工作积极性上来了,我坐在中军帐里不就省心落意的了?所以说,你们的私事就是我的公事,我岂敢不认认真真真地当事办?柱折了,梁塌了,这个乡就乱了,我这土地佬还神气个什么劲?是不是?”
于水丰忙点头:“那是那是。”话出口,又觉不妥,“不是不是。乡长是乡里的主心骨,老大哥。宋江为啥坐水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那是因为做下了不少讲义气的事,不然咋叫个呼保义及时雨呢。有了那交情,林冲李逵武二郎才提溜脑袋给他玩命。”这话说出,于水丰又觉不妥,这是不是有点犯贱?人家还没具体说是啥事呢,自己怎么就像条狗似的,一见人拿出根骨头棒子就摇尾巴?于水丰暗恨自己没囊没气,急把话收住了。
“是这样,乡中学有个老师,最近要跟爷们儿随军当官太太去了,空下个位置,我想安排你媳妇过去,先代代看。你要不要还得回家请示请示?”
于水丰提醒自己夹住尾巴绷住脸,故作淡淡地说:“她以前可只教过小学,谁知到中学,拿檩子当大梁,撑不撑得住?”
孟乡长说:“我已经跟校长说了,让他把老师们调整调整,安排你媳妇教初一。初一的课不比小学五六年难到哪里去,是骡子是马,先拉出去遛遛嘛。”
于水丰紧绷着,也无师自通地玩一玩欲擒故纵,又说:“可别干个仨月俩月的,又打发回家。我那口子,乡长不知道,每回一被打发回去,就哭天抹泪的,十天半月缓不过那个劲儿,连饭都不好好给我做。要再那么秃噜来秃噜去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给我做饭侍候孩子呢。钱没挣回家多少,看她那酸叽脸就不值。”
孟乡长绷了脸,从烟盒里抠出一棵烟,点上,也没让一让,说:“值不值的,你再掂量掂量,你回去,两口子也好好核计核计,我只给你一宿的时间,明早不回话,我就另做安排了。至于秃噜不秃噜的话,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究竟能干多长时间,那也要看你媳妇胜任不胜任。”
孟乡长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又说:“有一句话,我可得跟你再说一遍,乡中学暂时空下的这个位置,眼下还是个秘密,我一再叮嘱校长,绝对不能往外透漏一点儿口风,传出去可了不得,堵到我家去的人还不得排成长龙大队?还不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我跟你兜底儿说,找我想进乡中学教书的可不止十个八个,别说师范中专毕业的,连大学毕业在家等着的都有。至于校长手里还有多少,可想而知吧。现在啥臭?就人臭,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更臭,你说不给工资先教着试用,都有人愿意。为你媳妇这事,我可是跟校长黑了脸的,要不是考虑上阵亲兄弟,先把我的四梁八柱安排好,哼,这美事,你做梦吧你。”
于水丰不敢再绷了,再绷就断了弦,断了的弦想接就难了,忙说:“我知道,知道。乡长大哥能想着我,这就是大恩大德。乡长明早八点上班吧?明早八点,我一分钟不差,保准给你回话。”
孟乡长的面色也缓和了些,说:“回家跟你媳妇说,不用怕,好好干,大不了边干边学,给自个儿争口气,也为我这个拍板拿主意的大哥长长脸。我看教孩子念课本的事,也没有几天力巴(外行),别说她还干过。我念中学时,也是下乡青年当老师嘛,也只是个高中生嘛。其它的事,还有我呢,只要我的四梁八柱给我扛重顶硬,我自不会让我的弟兄吃亏。”
于水丰出了乡政府,蹬上车子撅起屁股就一路往于家台紧踏飞奔,只听耳旁风声呼呼作响,也不管一路超过的行人在怎样看他骂他,平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竟只用十几分钟就到了。进了屯边也不减速,惹得田里干活的人直纳闷,于支书这是咋啦?家里失火啦?房顶没冒烟啊。家里谁生病啦?晌午时还看一家人说说笑笑啊。
于水丰进了家门,扔下车子就往屋里跑,对媳妇喊:“吃个喜儿,吃个喜儿!”
媳妇惊异,当家的进城摸头彩了?走路摔个前趴子捡着钱包了?便嗔道:“你也说是个啥事,进门就喊吃喜儿,你让毒日头晒蒙怔啦?”
于水丰大喘着气,抓手巾擦头上的汗,说:“让你……去乡中学教书。”
媳妇瞪大了眼:“你别在哪儿多喝了两杯马尿,回家拿我耍乐子?”
“我乐子你啥,孟乡长刚刚亲口对我说的,我出了乡政府就一溜烟儿跑回来给你报喜。”
媳妇看丈夫的神情,确不像有假,脸上顿时绽开灿灿的九月菊:“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了,还是真的呀?”
于水丰得意:“你不总说沾不上我这小村官啥光吗?这回你还说啥?”
媳妇乐得在地心转:“吃喜儿,吃喜儿!你说想吃啥,我这就给你做!”
于水丰说:“家里可趁个啥,你快骑车去乡里集上看看吧,想吃啥买啥,去晚了集该散了。”
媳妇埋怨:“你刚从乡里回来,咋不说顺手买回点儿啥来,还非让我再跑一趟?”
于水丰说:“我不是乐懵了吗,我不是只想快回家给你报喜信吗。人这一乐,脑子里不就任啥没啥了吗。”
两口子这般“啥”了一阵,媳妇从柜里翻出一张票子,走出房门,想了想,又回柜前,再抓进手里两张票子,问:
“既是孟乡长亲口对你说,必是孟乡长使的劲,是不是咱得买点啥谢谢人家?”
于水丰摆摆手:“那是日后的事,再说。哼,就你手里那俩小钱儿,能买个啥,拿得出手?先去掂对嚼货吧。”
媳妇兴冲冲地骑车走了。于水丰抓只板凳,放到灶间正中,面南端然而坐。背后的北门大敞着,前面的南门也四开着,有穿堂风惬意地吹拂,身上的热汗霎时而去。于水丰点了一棵烟,深深地吸进,又缓缓地嘘出,蓝色的烟雾在穿堂风中飘忽而去。那一刻,于水丰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唉,人啊,终归其还是要当这人上人,自己要不是当上这一个村的小诸侯,这般美差能落到咱媳妇头上?封妻荫子,夫贵妻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人说的在理儿上。人生一世,还是得往上抓挠呀!
但两棵烟过后,于水丰的脑子就一点点冷静下来,转而又想,这美差为什么会偏偏落到自己家呢?又为什么早不落,晚不落,偏是在自己到县里找过吕书记,说过那样一番话之后才落下来呢?这般一想,于水丰身上刷地出了一层汗,可这回不是热汗,而是冷汗了。眼见是自己那番软中带硬的话在吕书记心里起了作用,吕书记又示意给孟乡长,人家这是拿出块带肉的骨头堵自己的嘴,在自己去啃骨头的时候又掏出条链子拴在自己脖上,到需要时,人家吆喝一声,让咱扑就得扑,让咱咬就得咬。孟乡长说这事时,不是口口声声地说,“只要我的四梁八柱给我扛重顶硬,我自不会让我的弟兄吃亏”吗。这话是个啥意思?啥叫他的梁柱?还不就是他的一条狗,奴才而已。这话从反面理解,还不就是到需要时,如果扛不住重顶不住硬,扑不狠咬不死,人家会立马叫你吃亏。这般看,让咱媳妇去代课,充其量不过是一块驯狗的骨头,一条拴狗的链子,咱听话,则代;不听吆喝,人家还不是只需用鼻子哼一声,你媳妇就还得滚回家去当乡下老娘们?
想到了这一层,于水丰的心立刻从烧得通红的铁饼子变成了硬邦邦的冰疙瘩,他后悔不该火燎腚似的跑回家就把消息告诉媳妇了。如果不告诉,明早我就可编派出一百八十个理由不软不硬地把这差事推拒回去,让姓孟的大眼瞪小眼犯寻思去吧。这下可好,再说不让去,媳妇能理解我这个苦衷和憋屈?还不整天拉长了马脸跟我耍脾气?那日子还怎么过?我于水丰也是扔下三十往四十奔的人了,这些年最瞧不起下巴上光长胡子,胯裆里却不长卵子的男人。想当年在部队当兵,也不是没机会,给团长当勤务兵,谁不说那是一手打麻将上听只等叫和的好牌,只要把团长侍候的好,稳当当的便可在部队留下当志愿兵。那日后即使转业,好歹也能拿个城市户口安排个按月领饷的工作了,如果再进军校念几年书,那更是杠后开花。可他偏偏就没把团长一家子侍候好。也不是他手脚不勤快,缺少眼力见儿,团长家里家外的活计他没少干,买菜烧饭扫院子,擦地抹窗种菜园……只是在洗洗涮涮的事情上他看出了团长夫人的不愉快。团长的衣裤他肯洗,甚至团长夫人和孩子的衣物他也肯洗,他不肯洗的只是团长夫人的裤衩子,每次,他都把那些东西拣出来,扔回放脏衣的柜角去。有了那般三两次,脏衣堆里就再不见那种东西了。团长夫人未必敢把这事说给团长,但没侍候好的团长夫人可以在枕边吹风啊,所以再一茬新兵入伍,他就只好让贤了。团长还算关照他,主动问,想到哪连去?只要在我的营盘里,随你挑。他便挑了侦察连。侦查连的兵都精明强干,武艺上得有一套,心眼儿也得够用,只知死打硬拼不行。团长点头赞许,说不错,和我想一块去了,好好干,有出息。可出息来出息去,到如今也只出息成个小村官。于水丰不后悔当年不该不给团长夫人洗裤衩,他只恨自己的命不济。妈的,心虽是一只豹子,难道命只是一条狗吗?
蓦地,于水丰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登的国家领导人处理送礼的三种不同办法,媳妇还把那张报纸收了起来,说有保存价值。周恩来的办法是“礼收下,要交钱”,邓小平是“礼留下,不办事”,还有谁谁谁是“礼退回,要批评”。都很讲原则,却各有灵活。那我学谁?学好用好贯彻落实邓小平理论嘛,先让媳妇去代课,有肉包子先吃着,至于日后遇到什么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掌好秤,把住砣,卵子还是我的卵子,一个不能少,夹好在我的胯裆里就是了。
于水丰的心情虽好了些,但也难再似刚才,还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很阿Q。媳妇回来了,车子蹬得也挺急,满脸被大太阳晒得红通通,却又是秧歌又是戏,腿脚轻快得屋里屋外转,嘴里还不停地哼唱《今儿个高兴》。
媳妇买回了鱼肉,肉是里脊,也学城里人样,不要肥膘子了;鱼是尺多长的两条鲮鱼,这种鱼海水淡水都生得养得,两合水的鱼蟹都鲜嫩,却难保一定不是养殖的;竟还买回一塑料袋文蛤,这东西以前不稀罕,立秋后只要腿脚勤快,蹬车子跑上三五十里,赶上退大潮,到海滩上能捡回一麻袋来。可近两年不行了,听说东洋小鬼子专得意这一口,不论贵贱,一码全收,国家为创外汇,就把海管得紧了,再加上海滩上这东西也少了,越发物稀为贵,过去论堆儿卖的东西,现在也争斤驳两的用秤称,皮皮水水的一斤好几元。文蛤的个头儿也难比从前,以前大的可比小碗口,三五只能挖出一小碗肉来,剁碎了和韭菜馅,包饺子包合子,鲜死个人。可眼下,只可与酒盅口比大小喽,也只舍得下汤借借那个鲜灵味儿。
除了嚼货,于水丰还看媳妇扔到柜上几样东西,竟是洗面奶护肤液口红眉笔之类,都是平时嘴里念叨却舍不得买的。嘁,这娘们儿,还真要把自己往人模狗样上扎鼓了。看她这份美气、高兴,于水丰不由心动,越发觉得不能给媳妇泼冷水。男人嘛,一辈子还图个什么?
媳妇在灶间喊:“哎,出来帮把手,把鱼收拾收拾。”
于水丰却仰在炕头上不动。以前家里吃鱼,刮鳞剖肚都归他,可他眼下不动,懒得动。
媳妇不生气,反倒笑哈哈地喊:“于书记,你就洋棒(神气十足,洋洋得意)吧,你有功,你歇好啊!今儿我把你当客,一定侍候应当儿的。”
孩子放学回家来了,见满桌丰盛的鱼肉,又高兴又惊异,问,今儿是啥日子呀?是过年呀还是过节呀?于水丰斥她,不年也不节,好嚼货还堵不上你的嘴呀?媳妇端着烫好的酒壶进来,亲自给于水丰斟,说,还非得年节呀,你妈我今天过生日。女儿说,才不是呢,爸妈的生日我都记着呢。于水丰仰脖一盅酒,重重放下杯子,又斥:
“你吃不吃吧?不愿吃鱼肉,二盆里有晌午剩的高粱米饭,碗架子里有咸菜,自个儿盛自个儿端去。”
媳妇起初只以为于水丰在端架儿,在绷着,及至看他脸色,又听他说话的语气,不像啊,便奇怪,怎么去集上一趟,转身回来,当家的就再没了那喜兴劲儿呢?便问:
“是不是你转着法儿的,诳我这顿吃喝呀?”
于水丰独自斟酒,沉着脸说:“我要诓你半个字,明早你把尿盆子往我脑袋上扣,一连扣十天,我说出二话不姓于。”
媳妇又高兴了,对女儿说:“你爸给咱家立大功啦,觉得自个儿是个人物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荣辱不惊,在咱们娘俩面前故意拿深沉呢。快给你爸敬酒。”
女儿问:“我爸立啥功啦?”
媳妇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于水丰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扫了媳妇和孩子的兴致,事已至此,烦也没用,却怎么也难全身心地高兴起来,只觉心里堵堵的,只觉有话又没法说。那些话能跟媳妇孩子说吗?说了她们能理解吗?
饭后撤桌,媳妇忙着洗碗洗筷,于水丰蹬上鞋往外走,媳妇问他干啥去,他说遛遛腿散散酒。这一遛就遛到了田里去。有后晌看到他疯骑车子回屯的,便问,后晌啥事呀,像救火似的?他笑答,屁事没有,是我自个儿想逞逞疯,测测从乡里骑车回屯,最快用多少时间。有年轻的便笑,说你报个数,哪天我破你记录。于水丰忙摇手,说可别可别,撞了人或被别人刮了碰了,我可担不起责任。这般说笑着,便觉心情好了些,不觉到了于旺田的窝棚前。
夜幕下,于旺田孤零零地蹲在畦埂上,眼望着朦胧星光下的蟹田,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于水丰蹲到身边,才警醒过来,忙着招呼。
自己拿别人的事找县里的大官,别人的事没办下来,却办了自己媳妇的事,日后老旺叔看自己媳妇去乡里的中学教书,不知会怎样想?这么一想,于水丰心情又沉重下来。他蹲在畦埂上陪于旺田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他说:
“朱老九给你介绍的那个人,来屯时我看到了,我也替你打听了,挺不错的。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你要着急找,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合适的,该定就定下来吧。”
于旺田说:“秀她妈刚走没几月,可别让屯里人说闲话。”
于水丰说:“有啥闲话?自打婶子闹病,你也够意思啦,这一折腾就是两三年,除非瞎子看不到。听蝲蝲蛄叫,就别种地了。啥时办事,我出面给你操办,一时有啥难处,也说话。”
于旺田看他仍是闭口不提找吕书记贷款的事,便知那是遭了霜打的豆角,罢秧了,便彻底灭了那个念想。
夜深时,于水丰才回到家里。孩子已在另屋睡了,灯光下,媳妇在炕头摆了一堆书呀本的,正兴致勃勃地翻。引人注目处,是媳妇白亮亮的身子上换了背心短裤,都是早存在柜子里舍不得穿的,还散发着药球味,褥上的床单和枕巾也都是新的。于水丰明知故问,说这干啥?媳妇说,白天你玩深沉,晚上就咱两口子了,你就别玩了,今天我好好犒劳犒劳你。说着就下地取盆打水,让他洗脚洗脸洗身子。平日,媳妇基本是应付防守型的,于水丰有时要寻快乐,也多是尽尽义务草草了事。今日见这般,于水丰本也想一逞英雄,可眼前总似有于旺田萎萎靡靡的影子,竟还需媳妇好抚弄了一番才有作为。
事毕,于水丰仰在那里发呆,不禁想起时下的一句屁嗑,说有些看长官脸色行事的小官僚多有那么几种常见病多发病:政策水平不高文化水平不高,血压挺高;工作不突出政绩不突出,腰间盘突出;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言);口头子硬笔头子硬,脐下的东西不硬。莫不是自己虮子大的一个村官,也中了那份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