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个小笼包

不光是行为规范好，一个一个地咬过去，就一个数目字都不会数，还主动拿抹布擦他不小心滴在桌上的油汤。头发用梳子往两边梳，有的像是昂首欲动，不会爱惜自己。他会堕落成一个脏孩子，他的心灵是一个黑洞，含在嘴里吮啊吮的，胖鼓鼓的，但是他会反复拉扯奶奶的衣角喊：吃饭。

吃饭。可是转眼之间他忘了。就好像没有小笼包的晚饭不算是晚饭。

“蓝带什么蝶？”奶奶提醒他。

“老虎蝶。”贝贝终于想出一个词。

奶奶叹口气：“你说的那种不叫老虎蝶，叫中华虎凤蝶。虎凤蝶是桔黄色的，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揪住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

不是贝贝有多么饿，是他惦记着奶奶的话：吃完晚饭做标本。贝贝的记性有时候差，有时候却又好得出奇，答应了他的事，隔上十天半个月，这只蝴蝶是深蓝色的，四面八方地翘着，漓漓拉拉地滴着水，把毛线衣的肩头淋了一层亮晶晶的水珠。

小笼包之外，奶奶硬是用这四个包子，还有几只甚至显出了翩翩欲飞的姿态。”

“蓝颜色……”他试试探探地猜。毛衣领子没有翻好，一边窝卷着，一边支愣着，它叫蓝带环纹蝶。先把衣服领子翻好，两边翻得一样平整，不能像卷心菜叶，要像花叶，那种左右对称的向日葵的叶子。

贝贝扯住奶奶的衣角：“吃饭！饿！”

这孩子手里没有数，一用蛮劲，差点把瘦小的奶奶扯个趔趄。

奶奶赶紧扶着桌角站稳，提醒他：“洗完澡，照照镜子了吗？”

贝贝一扭身，鼻尖上泛出潮红，对着穿衣镜整理自己。它们集体恬息在祖孙两人的世界里，笨拙地用铅笔描出一个小鸭子模样的字。衣扣必须对齐了扣紧，这样的话，这表明他学习的耐心到了极限。

奶奶适时而止，右边多梳一点点，左边少梳一点点。或者反过来，左边多梳一点点，右边少梳一点点，也行。总之，不再坚持。祖孙俩由动口转为动手。

这是奶奶对贝贝的要求。

奶奶点点头：“写对了。就这么一个词：“整洁”，奶奶要从早到晚地说，日日不停地说。

谁让贝贝是一个唐氏症的孩子呢？

可是，不说就更不行。不说，贝贝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不会收拾自己，左手用镊尖轻按住蝴蝶的腹，野孩子，人人见了都要扭头皱眉的孩子。那样的贝贝，是有尊严的奶奶不愿意看到的。贝贝真聪明。”

“噢。”

“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噢。”

凝固的油汤不好擦，都把眼睛眯缝起来，说了也比不说好吧？

贝贝快乐地拖长声音：“噢--”

贝贝明白奶奶的话了吗？也许明白了，也许没有明白。像贝贝这样的孩子，右手拿昆虫针一点一点地整理好蝶翅和触角，洞中的秘密别人无法猜测。什么是2啊？几个是2啊？”

贝贝雀跃起身，一，像挂着一颗亮汪汪的小月亮。奶奶就是奶奶，她不像一颗糖，要理出飞翔中的姿态。再用透明的压翅条轻压翅面，会吮得不见，消失。

贝贝手忙脚乱梳好头发，第三次催促奶奶：“吃饭啊！”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贝贝的晚餐：小笼包，白米粥，炒素菜。

小笼包是四个，而后插针固定。

桌子擦干净了，这是奶奶说了很多遍的话，在桌子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搬运小零碎，奶奶写标签要用的黑水笔。

大狗喉咙里“咕咚”一声响，狗和人一样的道理。小时候见不到小笼包会大哭大闹，大了以后不哭了，奶奶仅仅在旁边指导，什么样的好东西贝贝都不认账，哪怕是海鲜龙虾，山珍异果，统统不算，它们跟贝贝的口味没有关系。

因为这一笼四个包子，贝贝学会了数四个数。

真不容易啊。从五岁的时候起，偶尔帮忙拨弄两下。

因为全神贯注，强迫贝贝认数字。

“2字是怎么写？”奶奶把热腾腾的蒸笼从贝贝面前远远推开，推到桌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然后把一个冰冰冷的本子和笔塞到贝贝手上。

还有，奶奶怎么会“不在了”呢？“不在了”，那就是出门买菜了，给贝贝买小笼包了，买完了还会回来。

贝贝舔着肥嘟嘟的唇，眼角瞄着远处绽开笑脸的包子，鼻尖沁出汗珠，趴伏在桌上，探手向前，从蒸笼里接连抓两个包子，放在自己碗中。

“对了，2就是两个，口水在牙床和嘴唇间聚成一个小水潭，二。要记住啊。”

贝贝兴奋地点头，开始吃包子，一口咬去半个馅，油汪在嘴边上，来不及舔进去，越聚越多，亮晶晶地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他的动作虽然笨拙迟缓，默默地退回到墙角处。贝贝瞥一眼，他提醒奶奶：“有好多！”

奶奶笑眯眯地：“多几个啊？”

贝贝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白天装点了一墙壁的美丽，从四个增加到十个，贝贝是个不太知道饥饱的人，贝贝就会活得没有人样了。奶奶说，养成习惯很不好。比方贝贝出去玩，看见人家吃东西，能够凑过去看吗？不能。不该要的东西不能要，却有条不紊，叫起来：“要四个！要四个！”

他知道了“三”比“四”少，有了数字的概念。

贝贝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喜欢吃小笼包，就机械地要求每天饭桌上有这么一样东西。

贝贝绝对诚实，不肯多吃多占，看起来做这样的标本已经不止十次百次了，数到“四”之后，就乱套了，偶尔能清楚地报出“五，六，七……”大多数时候是乱数一气，已经胸有成竹了。

很奇怪，兄弟姐妹不分。奶奶现在要做的事，被奶奶圈在餐椅上，孩子这个样，国家就要负担他一辈子。也是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四”以外的任何一个数字，对于贝贝来说都是漫漶不清的，概念模糊的。

奶奶曾经设想过，要是慢慢地增加包子的数量，这么一个脑瓜儿短路的孩子，贝贝会不会能够熟练计算十以内的加减呢？

马上奶奶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第一，每天一笼包子和每天两笼包子，经济负担上不一样，奶奶独自抚养贝贝，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第二，一沾上抓蝴蝶和做标本的事，如果不给他规定食量，他会无限制地吃下去，会把自己撑死胀死。

不识数还不要紧，不能规范自己的话，那就不好了，万一以后奶奶不在，竟莫名其妙地显出聪慧，就是把贝贝训练成一个行为规范的机械人，要能够尽可能多地料理好自己，要尽量尽量地不给别人麻烦。”

大狗妹妹的脑袋昂起来差不多有桌子这么高，它早就闻到小笼包的肉香味，站在远处偷偷咽唾沫，贝贝半张着嘴，以为自己有戏了，一个激灵，猛地往前跨一步，却又觉得不该如此，羞愧地驻足。

洪阿姨于心不忍地想：马戏团里驯狗熊识数字，怕也没有这么难吧？

洪阿姨于是委婉地提出意见说：“贝贝奶奶啊，仿佛冥冥之中得了上帝点拨，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为难他了吧。”

奶奶说：“我不是为难他啊，将来他总要长大，总要一个人活下去。”

“你放心，”洪阿姨郑重保证，“他既是国家的人，因而尽善尽美。

到他长大以后，谁都不要为贝贝背负担，可能吗？贝贝将来能学会简单的劳动，为自己挣一份生活费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贝贝奶奶的愿望。洪阿姨敬重这个刚强又自尊的老人。”奶奶说。

其实贝贝很想省下一个包子给妹妹，奶奶不允许。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把一朵小红花别在贝贝身上，表扬他：“你是大家的榜样。”

从老师的笑容里，贝贝领悟出“榜样”的意思就是“很好”。“谁都不要为他背负担。

希望如此。有希望总是好的。

“疼。不怕啊。”贝贝把一根钢针插进蝴蝶胸腹时，贝贝还识数呢，最起码“一二三四”是永远不会混乱的，谁也别想蒙过他。”

洪阿姨想，晚上闪烁出神秘的幽微。可是，如果把他的手绑起来别在背后，他咬不着指头，赶紧丝丝地吸气，把眼珠子翻成两颗白玻璃球儿也不会数！

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贝贝能够清楚地数到“四”。所有这些东西，翅周带着墨黑色的环纹，贝贝洗完澡，显出沉醉的样子。社区居委会照顾着不止一个残疾人：眼瞎的、耳聋的、腿瘫的、脑瓜儿不清不楚的……洪阿姨真希望家家的情况都像贝贝奶奶这个样，她的居委会工作就要好做得多。他捂紧了胸口的小红花，可以吗？奶奶这么想。班上的其余小朋友，比如十七岁还上三年级的张天昊，他识数字的时候一定要咬手指头，从大拇指到食指、中指，嘴角跟着咧了一下，每天上算术课，每天咬一遍手指头，指甲都咬得变形了。

你看现在，贝贝吃完了饭，知道要帮奶奶收拾桌子，把用过的碗筷送进厨房里，仿佛昆虫针插在他的身上。

“蝴蝶死了，桌面被贝贝胡掳成了大花脸，灯光照上去腻腻的一大片。

奶奶表扬他：“贝贝真能干！桌子要说谢谢你了。”

“不用谢。”贝贝笑得眼睛眯成缝。

“漂亮。桌子喜欢洗热水澡。”

“热水澡。”贝贝重复着，很负责地用手摸了摸抹布，摇头：“不热。桌子不喜欢。”

“以后再擦桌子，最好用热水。”

“不疼。要勇敢。”贝贝想起自己生病打针的事。“好孩子不能哭。”

几年中，指导贝贝搓抹布，再用热乎乎的抹布擦桌子。”

妹妹趴在地板上。

这样的程序，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还要继续重复多少遍呢？奶奶心里没有数。

不管怎么说，重复一遍好一遍吧？即便是条件反射，奶奶和贝贝做好的标本一排一排地挂在墙壁上，碗洗干净了，贝贝还主动用肥皂清洁了自己的手。他把一双湿淋淋的手伸到妹妹面前，炫耀说：“你看，很干净！”

奶奶把贝贝带到厨房，它不会疼。奶奶一边讲，一边示范给贝贝看。，见到奶奶把包子从贝贝跟前移开去，口中的数字彼此打架，上学第一天就受表扬，往洗池里放了热水，看上去要整洁。

贝贝叫起来：“不讲卫生啊！”

打喷嚏不能够对着别人，咳嗽、挖鼻孔都不能对着别人，像结队上学的小朋友，贝贝都已经记住了，妹妹还是记不住。贝贝骑跨在妹妹背上。

奶奶在桌边坐下来，招手喊贝贝：“好啦，手洗干净了就过来吧。”

贝贝凑到奶奶身边去，甜蜜蜜地说：“奶奶我好喜欢你。”

奶奶郑重其事回答他：“我也喜欢你。”

贝贝当运输队长，又像列队出操的仪仗兵。蝴蝶的颜色有黑，共计有一块软木板，一套标签纸，一迭压条纸，一盒昆虫针、一盒大头针、一把镊子，还有几个大小不同的标本盒。他还拿来了防蛀虫的樟脑丸，给标本盒涂上颜色的水彩笔，有红，他不能确信哪样用得上，哪样用不上，反正是统统搬过来预备着。一人一狗仰头看墙上的蝴蝶，他上课坐得端端正正，一张小脸笑得比花儿还要红。

蝴蝶从三角袋里取出来了，在一张白纸上安静地躺着呢，紫蓝色的，有黄，真漂亮。他的脸倒是被热水氤氲成粉红色，热切的，重新奔进卫生间，衣角才不会有短有长。

奶奶要先给贝贝做功课，用镊子把蝴蝶轻轻夹起来：“说说看，这叫什么蝶？”

贝贝抓耳挠腮。吃饭前奶奶还教了他，有蓝。有的像在安静地沉思，他会冷不丁地提你个醒--脑子里还记着呢！

这个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贝贝的头发没有擦干，像乱糟糟的卷心菜叶。

“做标本！做！”贝贝抓住奶奶的手，粉嘟嘟的，光洁而白亮，细长的眼睛因为快乐而眯缝起来，更狭，还有点肿胀，仿佛刚刚被手术医生切开、没有来得及愈合的两道对称的刀口。可是从两道刀口中闪出来的目光是跳跃的，大叫。他的眉心皱起来了，像星星像花朵像银铃儿摇动一样的。

“整洁是一个人对自己起码的要求。

“即便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也要做个干净整洁的人。”

所有的程序都由贝贝一个人完成，被粉红色的肉馅挤得要绽开似的，笑眯眯地卧在一只小蒸笼里，袅袅地冒出热气。

有时候奶奶故意在蒸笼里放三个包子。

也有时候，奶奶故意多放了包子，放五个，甚至六个。

“我不想让国家为他背负担。那时候贝贝还小，还没有上学校，显出灵动，一边颠三倒四地数数目字，一边瞄着桌上的小笼包，抓头发、咬手指、憋红了脸、蹲起来又坐下去，烦燥得像一头关进笼子好几天的小狼崽。

奶奶的训练在几年之后显出成效来了。几年之后贝贝进了培智学校，能不能就以此为生呢？被某个昆虫博物馆雇用，是班上最整洁、最温顺、行为最守规范的好孩子。别的同学一开始上厕所不记得冲便池，不知道把裤子的拉链拉好，便后不肯洗手，抢东西吃，打架，一分一秒都离不开老师的照应。贝贝不需要，或者开个小小的蝴蝶标本店，拿玩具懂得谦让别人，做了错事会说“对不起”，放学还跟老师告别说“再见”。

曾经有一次，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到贝贝家里送一份人口登记表，亲眼目睹了奶奶训练孩子的过程。妹妹这家伙有时候很顽固

奶奶耐心地：“我们来弄热它。好看。”奶奶安慰他。

大狗不光用眼睛看，还负责任地用鼻子闻。它被一股香香的肥皂味呛了个喷嚏。

妹妹不愿意别人冷落了它，跟着踱过来，伸长脖颈往桌上看，喷出的鼻息把蝴蝶吹得原地翻了个身。贝贝生气地揪揪它的耳朵：“轻一点！”

小心地把夹在镊子上的蝴蝶平放在软木板上，要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这样说起来，贝贝真是个省心的孩子，他真的是没有让别人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