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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苍鹰(5)

她理了一下额发。原以为,丈夫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城里寂寞,暂时寻欢作乐,找个女人罢了。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比那个严重得多了。

“你爱她?”她再次问。

“是的,我爱她。”他再次回答。

“她爱你吗?”

“是的,她也爱我。”

“她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

“没有结婚,有过男朋友,吹了。”

“她知道你有妻室孩子吗?”

“知道,我对她讲过。”

“你真的爱她?”

“是的。”

“那你还爱我吗?”她突然提出了这么个愚蠢的问题。

“过去爱你。”

“现在呢?”

“现在……不。现在你变得我无法认识了,我跟你在一起没有话说,觉得很陌生,心隔得很远,我很难受。我不该瞒你,也不该欺骗自己,不能再延续这场已做完的梦。你处罚我吧,我不在乎……”

他也极其冷静地说着,眼睛闪射着两道冰冷坚毅的光束,透出一股豁出一切的劲头。

他的摊牌真坦率,她想。甚至赤裸裸的,丝毫没有打算采取为达到目的非采取不可的那些策略步骤。

她依赖的“大树”訇然倒下了,连根拔了。此时此刻,她才陡地生出一种恐惧感,就如依赖树桩站久的人突然被撤走了树桩一样,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从精神到肉体垮了,瘫倒了。

其实她是从椅子上轻轻滑下来的。同时胃里有一股东西往上翻,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把酒、把肉、把肚肠、把情和恨、把所有东西统统倒出来了。

她推开那双颤抖着来扶她的手,挣扎着自己坐起来。

错在哪里呢?当初不该让他调进这所该遭天火烧的学院?或许,开始就不该支持他搞什么事业,支持他打回城市的勃勃野心?哦,不该的还有什么呢?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给她捶背,又给她端来一碗水,让她漱口。原来是那只“惊慌的小鹿”。她没有走,还是走了又回来了?她在等候战果。这个可恶的、所谓有学问的、跟他有许多“共同的……共同”的女孩子,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现代型吗?有几种方案。一种是把这位报刊上一直打击的“第三者”送到“道德法庭”上审判,要求组织上不许她继续“插足”;另一种是走访很容易得到支持的妇联等有关部门,强烈呼吁把她的“喜新厌旧”的“新时期陈世美”丈夫送回原来的沙坨子里,保护他们家庭不遭破裂?或者干脆全然相反,自己悄悄退出这种无聊的角逐,有阳关道的走阳关道,有独木桥的走独木桥?

“你真行。”她终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力量使她“嚯”地站起来。

她哆嗦的手突然变得有力,“啪”一个耳光搧在丈夫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五条红手指印,接着又一个猛烈的冲撞,把站在一边的那个小鹿给撞倒了,就像当年小龙所做的那样,然后她跑出了这间充斥着各种气味的窄小的房间。

当冲出那间屋子的一刹那,她才猛然醒悟和看清了一个道理:这些年来,他如果是一棵树的话,她只是缠绕依附在这棵树上的一根藤。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差距。

她斜靠着车站候车室的硬木椅上,继续认真思索着。这种关系和差距何时开始的?婚后的各自的选择上吗?这时她才暗暗奇怪自己过去怎么会放弃了支撑自己生存的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去依附在他的身上?是女人代代传下的习性,还是自己懦弱、失去少女的幻想后变得太实际造成的结果?树和藤——树长高了,春夏已过,秋冬将至,依附在树上的软藤只得枯萎了,失去绿色,败落在树根下。还能怎么样,付出八九年的青春光阴,懂得的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女人可以把自己的肉体交给一个男人,但千万不能把灵魂也交出去,那是一个危险的奉献,将铸成大错。

她在那个冰冷的木椅上坐了一夜,似乎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挣扎。门外一个角落里,他也陪着她站了一夜。眼神是黯然而固执的。

她回林场了。当然,她还要去经受不亚于事情本身的舆论压力。她始终沉默着。消瘦的脸,阴沉的眼,紧闭的嘴唇。她拖延着没在那张可怕的判决书上签字。她想报复,但又矛盾。

“让我和小明明也去吧。”她向老郑头央求。

他停住了脚步。他背着一大捆干柴,手里还拎着一根长竿。“不行,夜里沙坨子里气温很低。”

“我和儿子都加了衣服,让我们去吧。帮你干点啥,做个伴。”她固执地说。

“你们只会添乱,帮倒忙。”老头儿往上搁了搁那捆不知干什么用的干柴,再没有说什么,顺着坨子中的小路向西走去。她没听出坚决拒绝的意思,就领着儿子跟在他的后边。

夕阳挂在西方大漠边上,金红金红,像是一个吊挂在那儿的大黄帅苹果。大漠反射出金黄色的霞,连着天云,连着地线,呈现出一个宁静的黄色世界的轮廓,连远近起伏逶迤的坨包也蒙上一层朦胧的黄色,犹如堆连着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桔子、橙子。老郑头和她们走进这无边的“桔子橙子”中间,黄色的柔和包围着他们,逐渐透到他们心里去了,感到那样的恬静和舒适。这柔和好像能把你整个的心胸都溶化,让你忘掉所有人间的烦恼,得到一种甜蜜的解脱。

“妈,你快看,你讲的那个‘大漠孤烟直’!”小明明会背不少古诗,现在用上了。

她发现西方远天正发生着一个绮丽的大自然现象。一根杏黄色的柱子拔地而起,旋转着,逐渐连上了高天,犹如把高天和大地连起来的一根柱子。“明明,那不是‘孤烟’,是龙卷风。”

“龙卷风?是那种能把人吸进去卷到天上去的龙卷风吗?”小明明紧张地问。

“对。不过离我们很远很远,所以看起来像‘大漠孤烟’。”她抓住儿子的手安慰着说。

老郑头在前边依旧默默地走着,不说话。

“郑叔叔,你背柴禾干什么用?”她问。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们已经走过了那棵老柳树了,这是去哪儿呵?”

“它搬家了,换窝了。”

“搬家了?它不栖住在那棵老柳树上了?”

“可能是我们惊动了它。”

“它现在住在哪儿?”

“西边黑城子里。”

“黑城子?”她更奇怪了。

“一座被沙漠埋掉的古城子。”

她感到这沙漠里掩藏着无数的秘密。

她们远远看见了那座古城子。其实是一座圆型的旧围墙。残垣断壁,风化剥落,被周围的流沙吞没后只露出些残迹。在这样一个荒漠世界里,居然还能见到古代文明的痕迹,这真是个奇迹。

“郑叔叔,这是哪个年代的城堡?”

“说是辽代的一座州府。早先来过一位考古专家。”

“嗬,一个州府被埋进沙漠底下!废墟的规模不小嘛。”

“规模再大,也没有挡住沙漠的侵吞。那个考古专家说过,那时这一带是水草丰美的草地平原,是辽代契丹族的发源地。后来被大漠吞掉了,连它的文明和民族,只留下了这些个废墟。风恶作剧地又把它吹出来了。专家还说过,生活在这里的我们其实都是那个被沙漠埋掉的民族的后裔,说我们身上体现着那个已泯灭的民族的永不泯灭的文明和精神。真有意思,我们身上还有啥精神啊,文明呵,有的就是沙漠的苦味呗。”老郑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把干柴一根一根较有规矩地堆积起来,像一座辽代八角七层楼阁式小塔。

历史的变迁真不可思议。永不泯灭的精神,大概郑叔叔身上的沙漠的苦味就是那个精神吧。

一块城墙方砖上刻画着一幅《城楼射虎图》。

伊琳看着这幅偶然瞧见的图案,不免感叹起来。古时候在这里,人从城门上张弓搭箭射虎;如今,人扛着现代化枪械走遍沙坨还撞不见一只野兔。地球的历史究竟前进了,还是倒退了?武器从弓箭进化到火枪,可生存环境从绿草地退化成不毛之地——沙漠。真不知这种相悖的演化是属于进步还是倒退。

她望着盘腿坐在沙地上抽烟的郑叔叔——刻画在方砖上的那个古人的后裔,还有自己的儿子,坐在一旁玩沙子、脸和鼻子上都沾着沙子的小人,他们现在都跟沙漠揉到一起了。沙漠和人究竟谁是主宰?谁创造了谁呢?绿野和沙漠——生的使者和死的恶魔,都附在地球母亲的身躯上,就如附在人身上的善和恶一样,只有它们的相争是永恒的。那个永不泯灭的精神,也只不过是人的不屈的生存奋争罢了。

伊琳收回思路,走到郑叔叔和小儿子旁边,也席地坐在那柔软的流沙上。

“郑叔叔,那只鹰呢?它在哪儿?”

“它就栖息在旧墙根的那棵歪脖榆树上。还没有归窝,我们来早了。”

他们等待着。夕阳已经完全没入大漠里,黄昏的雾霭布上来了,夜幕开始笼罩这片沙漠和古城废墟。伊琳抱着儿子数起天上最早出现的星星。

突然,从他们头顶上掠过一个黑影,挟带着一股风,直奔那棵歪脖榆树缓缓落下了。

“它来了。”

“郑叔叔,你怎么逮它呢?”

“用火。”

“用火?”她不解地望着老人。

“对。离它住处几十米远,点上火,它一见火光就死死地盯着看,又害怕又紧张,这样看得时间久了,它的眼睛就失去视力,警觉也减低一半,人就好下手了。”

哦,高级动物对付低级动物真有招数。

天完全黑了。老郑头看一眼变得宁静的那棵歪脖榆树上梢,掏火柴点燃了那堆干柴。一股小小的蓝火苗在干柴底部慢慢引燃着,发出嗞嗞的声响,渐渐这股火苗变大了,蔓延了,并失去了原来的蓝色,呈现出桔红色。火烧旺了,干柴噼啪响着,熊熊燃起蹿高了,把黑的夜,暗的沙,周围的景物和天,还有他们三个人都映红了。

老郑头一边往火里加着柴,一边拿过那根长竿,在竿头上弄着什么。

“还等多久?”

“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行了。”

“你为儿子准备了这样一个礼物,真有意思,他肯定会喜欢吧?”

“当然。他十一二的时候,我逮了一只沙鹰驯出来让他玩,他得了宝贝似的,高兴极了,天天上坨子把跳兔从洞里赶出来让鹰啄,跳兔是个坨子里的小野鼠,经不起鹰爪的那么一抓,他哭闹着非让鹰抓活的不可,嗬,嗬嗬……”

“后来呢?”

“后来,我在夜里趁他睡觉把鹰放走了。自打有了鹰,他不正经上学,成天驾鹰上坨子贪玩,耽误了学习。第二天他发现鹰没了,哭喊起来,我拿皮鞭狠狠揍了他一顿,送回学校去了。那时你们俩是一个班吧?”

“是的,那阶段他老逃学,一逃回苦沙坨子就七八天,你那时也没有时间天天送,我爸爸也揍过他,咯咯咯。哦,那时候真有意思,现在想起来像做梦一样。人的命也怪,你以为是这样的,到时候却又那样了……”她说着叹口气,望着火堆的眼神有些凄然。

“是呵,许多事你以为该这样,生活又安排成那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人能挽回,有些事人是无能为力的。”老郑头停下话,望着火堆,“我一直欠着儿子一只鹰,这次他回来看到这只漂亮的鹰,一定会回想起小时候的事,勾起他对这片故土的热爱。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土生土长在这片沙坨上呵!”

“你真自信,也用尽了心思。”

“我喜欢这块沙土,没有办法,不愿在我睁着眼的时候看见这片土地被大漠吞掉。我儿子回来后会说服场部那帮老爷的。”

她缄默了。这是个自有主意的老人,尽管他的一生时时被旁人横加干涉和扰乱,但他始终为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奋斗着,而且守住苦沙坨子这个终生追求的事业,任何外界力量也未能撼动了他。他简直是一颗深深钉在这片沙坨子上的钉子,谁也拔不动他。

他们又添了几回火,夜露打湿了他们的衣衫。

“到时候了,该动身了。”他说。

他站起来,往火堆里扔进最后一把干柴。“你们悄悄跟在我后边。”他手里拿着那一根长竿,猫着腰,向歪脖榆树靠近过去。

歪脖树上没有任何动静。在上边一根树权上,有一对蓝幽幽的光点,直直地冲着火光闪动。老郑头脚步轻轻地绕到树的后边,选个高点站住,从那蓝幽幽光点的后下部悄悄伸出了长竿,竿子的头上拴有细丝活套子。

鹰完全被前边的火光吸引住了,一动不动,惊奇地直视着,对树下发生着的事情毫无察觉,它已麻木了。突然,从它的屁股后边伸上来一根竿子,猛地把它往前一推,它登时失去重心,身体往前一倾,脑袋就往前伸过去了。这一下更糟,正好它的头从脖子那儿伸进了早预备好的一根细铁丝套子里。它大吃一惊,这才急忙搧动双翅,蹬动双脚,往回缩脖,可是已经晚了,拴在竿头上的套子越勒越紧了,并且竿子猛地往下一拽,它“啪”地摔落在沙地上。这一下摔得不轻,它稍有昏迷,但很快清醒过来拼命挣扎着,扑腾着,拍动双翅抵御着那股套住脖子的铁丝的力量。可是越挣扎,套得越紧,很快它开始窒息,同时双翅从根部被一个钳子般有力的手夹住了,于是它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力量。

鹰的意识里突然闪现出几年前也曾有过的类似情景,那是它第一次落入人的手掌。

啊,旧事重演,这个可恶的没有翅膀却有两条腿的长条动物!

一座有树荫的沙丘上,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她给膝前的小儿子讲述起第三个故事。

……从前,有一位母亲有个儿子。儿子爱上了森林中的一个美丽姑娘。有一天姑娘伤心地哭起来,儿子问她要什么,姑娘说想要你妈妈的那颗心。儿子楞住了,见姑娘更伤心地哭起来,他跳起来奔回家,趁妈睡觉时用剑挑开了母亲的胸膛,取出了那颗不断搏动的热呼呼的心,飞似地向森林跑去。慌忙中,他被地下的树枝狠狠绊了一跤,那颗心也不知摔到哪儿去了。他顾不得疼痛,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颗心,正捧着跑向林中的情人时,母亲的那颗心问道:“我的儿子,你摔痛了吗?”

膝前听故事的小儿子说:“那儿子真坏。母亲不后悔吗?”

年轻的母亲回答:“为儿子捧出心的母亲是不知道后悔的。”

它不习惯这种方式。利喙被细铁丝绑着,两个翅膀也从根部拴连一起,眼睛和脑袋用一块黑布蒙住,然后把它犹如侍弄婴儿式地放进一个特制的小摇篮车里捆好。它有些恐惧,不时挣扎一阵,可拴住它的绳索纹丝不动。

它很疲倦,一天没吃东西了,俘虏它的这小个儿老头子也似乎没想起来喂它。它烦躁得很。突然,老头儿用喑哑的嗓音哼出悠扬的曲调,它躺着的小摇篮车也轻轻摇摆起来。一阵紧张,一阵晕眩,随后变得惬意得很。尤其老头儿轻轻哼出的曲调,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使它脑袋发沉,产生困倦和柔和的情绪。这轻轻的摇摆,诱人的歌谣,把它鼓满心胸的愤怒、仇恨、厌恶渐渐驱散了。它觉得这个身材矮小、岁数不轻的两条腿的人,具有特殊的法术。

他不厌其烦地反复低哼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在那遥远的老黑河岸上,

徜徉着一匹拖缰的骏马;

在精巧的柳木摇车里,

安睡着我一个心爱的宝贝……

哦,猎鹰,苍天的神,

你归来,归来——

从天空和岩石上归来,

憩息在主人的臂腕里……

舒缓低哑的歌声,稍显伤感哀婉了些,在破旧的土房里久久回荡着。它还感觉到一只粗糙而温和的手正顺着它的羽毛轻轻往下抚摸着,宽厚的手掌散发着温暖的热力。这歌、这摇篮,似乎勾起了它遥远的记忆,潜伏在它血管里的一种柔性的东西开始复苏,并驱散着控制它的野性。

它回归天空之后,在几天几夜盲目而狂放的飞行中,尽管享受着自由飞翔的幸福,可又一直觉着失去了什么。现在,它感悟了,它是需要这个恶魔般的两条腿的人的爱抚和保护。这些日子,在这莽莽无际的沙坨子里,它深深感到孤独和饥饿的可怕。它已经变得离不开人了,自从驯服于人的第一天开始,它身上已注进了人的一种什么魔法,时时召唤着它,再也变不成原来那个自由的具有桀傲的野性的苍鹰了。那是往日的梦,已经逝去了。

它反抗过人的这种无形的征服和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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