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满艾可草的弯曲小道向北坨子伸去。小儿子光着脚在这幽静的洒满露水的小路上跑着玩着,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清晨的沙坨有一种清爽宁静的美,她摘了一把鸽子花,不时叫唤着儿子,慢慢向前走去。
小径从“公母湖”的旁边通过。湖水少多了,有些地方干了底,裸露着白沙滩,一晃十年,她心里隐隐有些酸楚。她收回目光,沿着那条清晰的车辙印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走出五里外,小道终止了,他们的眼前展现出一个叫人难以相信的小天地。两座相连的大坨子和中间的一片洼地上,错落有致地种植了各种植物,郁郁葱葱。洼地上长满黄柳,沙坨的迎风坡上种出固沙的胡枝子锦鸡叶等灌木丛,坨顶上则种满了黑沙蒿子。更使她惊奇的是,在胡枝子等灌木丛中间栽活了十几棵樟子松幼苗,绿油油的,长势很好。显然,这片小天地是经人有计划地精心栽培起来的绿化实验地。它跟周围植物稀疏的秃沙丘形成了鲜明对照。这真是个奇迹!
洼地上有一口沙井,老黑牛被套在井架上,转圈拉动抽水管里的铁链子,清澈的水沽沽地流进洼地植物丛中。不见老郑头的身影,向阳坡上戳着一个小马架子,从顶上袅袅升腾着一缕晨烟。
伊琳望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想:这是老郑头创造的奇迹吗?为什么在场部没人提起过?还是自己多年荒疏了业务没有传到她的耳朵?她怀着疑惑走进那座小马架。
里边没有老郑头。地上的小土灶里燃着几块干树根,上边坐着一口小锅,里边大概炖着什么野味,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她坐在门口的粗树墩上,等候老郑头的出现。结果半天不见人影。她站起来,心里突然萌动起一个念头:何不趁这次机会调查一下老人的成果?反正呆着没事,场部也有过话,到时候也有个交代。于是拿出笔记本,查看起这片实验地的植物生长情况,种植特点,以及面积、土质、水位等等一系列问题。她发现,主人的确谙熟沙漠和沙漠植物,他在迎风坡下半部先成带种植了黄柳,带的走向与主风方向垂直,带的宽度为二行或四行,行间距离三四厘米。在沙丘较缓处选用双行带,在沙丘起伏较大处选用四行带,沙丘坡度越大,带间距离越小。黄柳生于流沙地,枝条密而柔韧,防风固沙力很强,被沙压埋后能生出很多不定根,当年可长出二米多高的新枝条。在沙坨的半坡以上种了胡枝子,覆盖住了原先赤露的沙质土。胡枝子分枝多,萌发力强,根多呈网状,很发达,耐沙地的贫瘠和干旱。由于枝叶繁茂,对地面的覆盖度大,仅五十平方米的面积上就有近七百多个枝条,每年的枯枝落叶可达七十斤,具有改良土壤的作用。所以,主人很内行地在胡枝子中间栽活了樟子松。而选种樟子松也是高明的主意。这种树耐寒性强,能耐零下四十度至五十度的低温,对土壤要求也不苛,正适于沙质土地的贫瘠。
伊琳惊叹着老人精心培植的成果,慢慢走上坡顶。她这时才注意到,沙坨的西侧有一棵粗壮高大的老柳树。她有点热了,领着儿子,向那棵老树的浓荫走去。
不曾想,她的脚步惊飞了树上的一只禽鸟。从她头顶上黑呼呼闪过一条影子,她抬头一看,是一只凶猛的鹰。她一眼便认出就是那只抓野兔的苍鹰。原来它栖住在这棵老树上。
“你这冒失鬼,跑这儿来干啥?”树荫下的草丛里有人责怪着说。她吓了一跳。是老郑头,原来他趴在草丛里,正用十分惋惜的目光追望着那只远去的苍鹰。
“郑叔叔!”她高兴了,不顾老人的冷淡走过去。老郑头没有办法,叹一口气,掏出烟袋锅叭哒起来。
“郑叔叔,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想逮住它。”老人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逮住它?你想逮那只鹰?”她瞪大了眼珠。
“是。我要逮给我的儿子。我一直欠着他一只猎鹰,他从小爱玩。这次他回家来,送给他这么一个礼物,他肯定会高兴坏呢。带着它去打猎抓兔,转坨子散散心,城市再好哪有这样美气!”不知怎么老人的话多起来,头一次跟她无拘束地攀谈起来。
“这礼物真不赖,你能逮住它吗?”
“今晚我就逮它。你还吃奶的时候,我就是这一带的捕鹰能手喽。”
“那好,今晚我就陪着你,看你怎么降鹰。”
老郑头没有表示反对,吐出的烟雾在他眼前飘浮着。
“郑叔叔,这片绿化实验地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吗?”
“还有谁能帮我?你老爹当政时,老想着把我弄出去,还能加人?以后你老爹的接班人更邪乎了,成天算计着连根拔了这个点儿!”
“对你的成果应该加以总结,推广宣传,这对整个治沙事业是个贡献!”
“贡献?哼,前年有人来总结过。一个什么研究所的研究生,来这里待了一个月,写了厚厚一搭子文章。听说,他凭那个获了一个啥‘博士’头衔。”老人吸一口烟,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绵绵沙漠,“他走以前,也给场部的头儿们留下了一份报告。”
“什么报告?”
“撤消苦沙坨子经林所的建议书。他说,苦沙坨子三面临沙,不出十年全被周围的大漠吞掉,没必要长期设所浪费资力。尽管老郑头搞出的经验是成功的,值得赞扬,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林场应把防线东移、在绿沙镇一带的坨子上堵大漠的东进。”
“哦,这位‘博士’真坏,靠你的成果当了‘博士’,回过头还反咬一口。难怪场部头儿们对苦沙坨子一点不感兴趣!”伊琳忿老人默不作声地抽着烟,没有任何表情。他已经惯了。
“我明白了,郑叔叔,我明白你为什么去找你的儿子,又让他回家来看看!你是为了保住苦沙坨子这个点儿!”伊琳突然说道。
“有这个意思。小龙在省林业厅工作,说话占地方。要是他来这里调查总结,结论决不会跟那个‘博士’一样的。再说,这些年场部一直忙着在绿沙镇里搞建设,盖住房,办这办那,舍不得往苦沙坨子拨经费。让上边也知道知道他们往下拨的钱都是怎么用掉的。”
当然,伊琳知道这些。绿沙林场虽然造林治沙方面成绩不大,但场部所在地绿沙镇却迅速发展起来了。尽管每顿饭菜里落进不少从大漠里刮来的沙粒,但这里正出现着一个新兴小镇。国家是慷慨的,年年拨着一笔数目可观的经费给林场治沙造林。可这些钱鬼晓得用到哪儿去了。
“郑叔叔,要是你儿子也得出跟那位‘博士’一样的结论怎么办?”她笑着问。
“我就踢他屁股,不认他是我的儿子!”
伊琳心里想他会做得出来的。
“有时我真不理解。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那天起就不理解。郑叔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待在这儿?待了三十年还不够吗?为什么现在不顺水推舟离开这里?”
“没那么多为什么。”他举起烟袋指了指西边的一片黄澄澄的流沙丘,“看见那片流沙丘没有?人们叫它鬼沙。它的下边就是我出生的土地,我十五岁时被一场沙暴埋了,连我的家、我的父母。全村几十户人家活下来的只有几个人。那是一场多可怕的沙暴哟!”老人的眼里流露出某种对大自然神秘的破坏力的畏惧,沉默片刻,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从那次开始我就恨上沙漠了。有时真想从它黄澄澄的胸膛里挖出我的故乡、我的家园、我的父母和亲人!”
她默然。似乎对老人有所了解。
她蓦然想,他说的那个“亲人”里还包括她吗?那个“地主婆”。他们的事当时引起过多大的风波呵!听说她当时也被埋在沙漠里。
沙漠是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它漫漫流动的黄沙能扼杀所有人间温情,把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生灵铸造成一个黑岩石般冰冷的缺乏感情色彩的奇特的高低级动物。可当时他和她之间,违背沙漠的习性孕育了一场多么炽烈赤诚的情感!
老狗“四眼”懒得很,不愿跟着主人爬上这座又陡又高的沙坡顶上。
他牵着马顺斜坡走上坨顶,摘下帽子扇着风。周围的海浪般起伏的沙丘上,蒸腾着一股股热气,阳光炽热得犹如下着火。他巡视起周围这片被他管辖的“领地”,活似一位君主。坨下那老狗“四眼”冲主人讨好地摇尾巴。是啊,狗的眼里主人就是皇帝。它正忠诚地执行着自己的另一职责,守护着一个“俘虏”——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黑脸女人和两头毛驴,同时懒洋洋不感兴趣地盯视着离它不远嬉戏的一只马蛇子。当那只马蛇子有些麻痹地挨近它的时候,没想到“四眼”那么迅疾地一扑,准确无误地一口叼住了那只可怜的疏忽大意的小动物。
他哈哈笑起来。他养的狗也跟主人一样,进攻目标从不露声色,给对手造成一个从天而降的感觉。
苦沙坨子经林所管理着方园四十里的沙坨地带。他每天骑着那匹从场部拨下来的老白马,领着老狗“四眼”,转坨子巡逻,以防附近农民进坨子砍树、割麻黄、挖草药、破坏植被。这两年闹“文革”,村村造反,乡乡冒烟,农民们不正经种地了,手头一紧巴就偷偷跑进坨子里做些来钱的活路。他有些看不过来,顾此失彼,于是采取了较严的制裁手段。轻则没收口袋、镰刀等工具,重则扣留牲口,罚款,毫不讲情面。农民们又恨又怕他,给他起了绰号叫:“铁公鸡”。最近他又想出了一个更高明的主意,并报请场部和县林业局批准下来:凡是进坨子破坏树木和沙坨植被的人,统统罚他们留在坨子里种五天树和草。
“喂!‘铁公鸡’!该杀该罚痛快点,别把人晒在这儿,你在上边倒凉快!”那个黑脸女人从坨下嚷了起来。
见过多少个被抓住的农民,数这个黑脸女人特别。刚才在黑树坨子的一个坡根下,他突然出现在正把一堆麻黄往口袋里装的她和同伴面前时,她的同伴吓得一再求饶,诉苦,她却无动于衷,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无所谓,站在一边一句话不说,显出听之任之的漠然态度。
“喂,说你哪,哪个村的?”他下了马冲她说。
“前边沙窝村的,离这儿二十多里路呐!”那位少妇战战竞竞地抢先回答。
“叫啥名子?”
“我叫桂珍,她叫——”
“让她自己说!”黑脸女人的神态激怒了他,他严厉地说。
“怎么,这跟名字有啥关系?你罚就是了,还磨蹭啥?让我脱裤子吗?老娘不在乎。”黑脸女人仰起脸回答他。
好辣的女人。她为何什么都无所谓呢?
“别放肆!不说姓名也没关系,按规定你们俩随我去经林所,栽五天树。”
“这哪儿成?我家里还有好多事……”那少妇急得快哭了。
“这没办法,这是上头的规定。你家里有事,先回去告个信儿,安排一下,但把毛驴留在这儿。你自己来不了,家里人替你干也行。喂,你就别回去了,让她给你捎信吧。”
就这样,他二话没说,牵上了他们俩的两头驴。那个少妇期期艾艾哭求半天毫无用处,只好回村告信儿去了。而这个不肯说姓名的黑脸女人,不求饶也不叫骂,漠然地跟着他来了。
“跟上!走近点,你别想溜!”他回头喊一声。
“你可别靠近我,我是个地主婆!”那个女人从后边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他楞住了。
“地主婆?”
“你可别混了‘线’呵!”她嘲讽地笑一笑。
第二天那回村的少妇桂珍来了,丈夫本想替她来干,可队里学大寨搞运动不给假,为赎回被扣留的毛驴,她只好自己前来受罚。他把她俩跟另外几个被抓住的妇女儿童一起安置在一座空房子里,白天领他们到北边老柳树坨子种树种草。
他从桂珍嘴里知道了那个女人没胡说,确实是个地主婆,名叫月英。她丈夫比她大二十岁,这些日子天天被造反派批斗坐“喷气式”,弄得浑身带伤,又犯了老胃病。她对他没什么感情,但又看着他疼得打滚怪可怜,想抓点药给他吃又没钱,只好来闯坨子,却被抓住了。
“一个地主婆还这么横?”他问。
“她本人是贫农成份。造反派有时也带她去陪斗,可她不服。按下她的头,她又拾起来嚷:‘我是贫农!不是地主,我是贫农!’造反派可不管那么多,骂她是背叛了贫农阶级的地主婆!”
他立刻把她叫来,拿出五块钱给她说:“拿去吧,给你的那个老地主治治病。都是娘养的人,有病就得治!”
她默默地接过钱,又说,“我恨死他了。在我十七岁时,他用二斗米换我来当了填房,第二年就土改了。这二十年我跟他受够了罪,倒霉透了,不像个人……”她突然抽泣起来,哭得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一时慌了手脚。自从老伴去世后,他还没有这样接近过女人。他东一句西一句地哄劝着,让桂珍领着她回村去了。
过了半个月,月英又进坨子来被抓住了。她告诉他,老地主受不了折磨上吊死了,可造反派们仍不放过她,划进“黑五类”里改造。她进坨子的目的是,宁愿被“铁公鸡”逮住留在经林所里种树,也不愿待在村里挨批斗。
他收留了她。够日子放回去,没两天又来。再收留些日子。她一来经林所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除了栽树种植外,给他做饭洗衣服,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倒像个回了自己家来的家庭主妇。
有一天夜晚,他终于钻进了她住的那个小马架子。她抱住他粗硬的头,吻着他散发出汗臭味、沙土味、艾草味的胡子拉茬的脸,喃喃说:“你这‘铁公鸡’,还晓得人间的七情六欲……”
俗话说:钻出云的日头毒热,晚年好的女人贴心。他像一条孤狼,孤独地转了二三十年坨子,尤其老伴去世后几乎忘却了人间的温存和亲热。他被这冷酷的、茫茫无际的黄沙改造成一个跟世人不太一样的甚至不近情理的另一种人。他习惯了沙漠里的单调枯燥、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对外界的热闹也早已厌倦,性格愈加趋于内向、孤僻、冷漠和倔强。他除了迷上沙坨里种树种草的活儿以外,对其它什么都不感兴趣,似乎把身上的所有其它欲望都扼杀或压进了他那冰封的心的深底。现在,他心中的严封的冰层,被这突然闯进来的“地主婆”冲开了,放出了那禁闭已久的溶溶春水,浊浊狂澜。他变了。
那个女人也复活了。多年跟老地主一起生活,没有爱抚,没有生活的乐趣,今天她突然觉得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充满欢乐的少女岁月,找回来了被埋掉的青春。她浑身变得轻飘飘的,嘴里老哼着歌儿,白天在北边老柳树坨子上干活儿,夜晚依偎在老郑头的胸前做梦,忘掉了村里的事情,忘掉了世上的烦恼,忘掉了坎坷艰辛的过去和等待她的未来。
他和她,就如沙坨里偶然相遇的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狂放而又凶狠地纠缠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的可怕宣判,如果不是苦沙坨子外边还有一个复杂的人间,他们的梦本可以做得长久些,他们也不会因此而各自失去对方。
不久,苦沙坨子里热闹起来了。老郑头的儿子小龙中学毕业回来了,同时来了一批热血知青。他们在沙坡上用白灰写出了一条如房大的标语:“扎根沙坨,放眼世界”。老郑头被聘为进行再教育的“老户长”,给他们“忆苦思甜”,领他们转坨子辨认沙柳和榆树条子,介绍这一带沙坨的变迁。不过他不习惯知青们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时代风格,他的生活节奏被破坏了,同时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扣留”月英了。幸亏,热血有冷却的时候,两年后,喊着“扎根”来的知青们开始“拔根”了。他们已不热心于改造沙漠,而致力于打通上下关节,寻求回城招工上学的路子。
这其间,他跟月英的事,在人们中间悄悄传开了。有一次,从各村抽民工到苦沙坨经林所搞大面积植树造林会战,月英也被派来了。自然,一有机会她就扎到老郑头的土房里。
有一天夜晚,几个带红袖标的民兵闯进老郑头的屋,从被窝里揪走了月英。
场部也来人调查处理他的事,让他承认错误、认真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