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户房子北边三里远,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沙漠湖,其实是个大水泡子,大伙儿叫“公母泡子”。因为湖水一半被一个从北边伸过来的沙坡隔开,形成湖心沙洲,沙洲的左侧湖水碧绿碧绿,长满水草蒲苇,称为“母泡子”;右侧湖水则发黑,深不见底,不长什么么草,岸边沙滩雪白雪白的,人称为“公泡子”。集体户的青年们每天从坨子里干活儿回来,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公泡子”里洗澡。有一次,两个不会水的女青年脚下一滑,从浅水处滑进了深水处。当女生们嘁嘁喳喳喊救命,但谁也不敢下去救时,只见有人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去,没有一会儿一手揪着一个女生的头发,钻出水面来,大家一看才认出是杨彬。从此这两个姑娘你争我夺地向他献殷勤,为报答“救命之恩”情愿“以身相许”。可他并不理会,却找个机会对她说:“伊琳,你什么时候掉进水里呢?”
“我!你希望我掉进水里吗?”她觉得挺有意思。
“有一点。不过有人会比我先跳进水里救你的。”他看了一眼那一直注意这边的小龙。
“哈,他不会水,只会‘狗刨’。”她忍不住笑起来。
“‘狗刨’也算是一种水性罗。”他说。突然,他盯住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教你学游泳吧,怎么样?”
她的心跳了一下,不敢正视那一双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掉进去爬不出来。
“不,我现在还不想学游泳。”她说,“我这人笨,从来没有下过水,连狗刨都不会。”
“这样的徒弟更好教。”他固执地说,“不学游泳,你会感到遗憾的。一到秋天我们就下湖割蒲草。”他看一眼正朝这边走来的小龙,泰然自若地离去了。
有天晚上,他又来找她,说领她去看一件稀罕事。他们一起来到集体户西边的那座两间旧土房跟前。“你从窗户缝往里瞅瞅。”他说。
“搞的啥名堂?”她想走过去推门进屋,因为她知道这房里住的是她熟悉的郑叔叔。
他挡住了她:“你还是从窗户缝里看一眼再说。”
她满腹疑惑地从窗户缝里看了一眼。土坑上摆着一个小炕桌,桌的两旁面对面坐着郑叔叔和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在吃饭。她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女人,一时想不起来。炕下站着小龙,冲着父亲气呼呼地讲着什么。那个女人微低着头不说话。
“你认识那个女人吗?”杨彬悄声问。
“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前沙窝子村的,一个地主婆。老头子去年被村里造反派批斗后上吊死了。现在,被咱的老户长弄到手了。”
她一听是地主婆吓了一跳。郑叔叔怎么跟一个地主婆搅和到一起了?这在当时是非同小可的事。
“你去告发他吗?”她回过头看着杨彬。
“不,我不干那种事,但这是个大事。”扬彬说完后走了。
第二天她问小龙怎么回事,小龙支支吾吾,含糊其词,她生气了,裂痕也无形中开始了。过了些日子要割蒲草了,杨彬领她去察看选定割蒲草地点。因为她是女生组的组长:
那一天他们俩走了很多路,天又酷热,弄得浑身都汗渍渍的一中午,杨彬穿着游泳裤跳进水里,一边游一边喊:“你也下水洗洗吧,我书包里有一件女游泳衣,我妹妹的,你穿正合适。”
他早有准备。这回她没拒绝,再说天热得下火一样,谁见着这么个清澈凉爽的湖水不想下去游一下呢?她从他的背包里翻出一件红色的游泳衣,躲进旁边的蒲草里换了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浅水里洗起来。他们玩得痛快、舒畅,忘了选割蒲草地。
岸边出现了一个人,是小龙。
“伊琳,你去换衣服,我跟他有话说。”他冲她冷冷地说,脸色铁青。
“伊琳,别走。你想干什么?”杨彬从水里站起来,冲他走过去,毫无惧色。
“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跟你这位中学游泳冠军、现在的女孩子游泳教练比试比试。”他说得很辛辣。
“比试?比试什么?”杨彬脸有些红。
“比试游泳。”
“比试游泳?”完全做打架准备的杨彬摸不着头脑,复而大笑了,“只会‘狗刨儿’,还想跟我比试游泳?哈哈哈……”
“对。对你‘狗刨儿’就够了。要求是,比谁在水里游的时间长,泡的时间长,姿式不限,你也可以来‘狗刨儿’。”
杨彬考虑了一下,说:“行。”
小龙没有游泳裤,解下裤带扎紧了他那肥大的白布裤衩。
她想劝阻,但遇到小龙如火的目光,又止住了。两个人下水了。这是一场奇特的“决斗”,一场意志、体魄的对抗性竞赛。杨彬游着蛙泳,姿式优美,为了省力气,他又改游仰泳,浮在水面上悠闲地玩着水。
小龙一进水里就呛了一口,半天才喘过气儿。游“狗刨儿”需要四肢不停地扑打水,一点不能偷闲,而且必须手脚一起动,体力消耗很快而厉害。他紧张又急促地划着水,嘴里卟卟地往外吹水。她替他捏一把汗,万一他呛了水沉进湖底,杨彬会救他吗?杨彬在一旁露出冷笑看着他使出浑身劲划水。
“你这样,半个小时也挺不住。”杨彬游到小龙的旁边,嘲笑着说。
“躲开,小心我揍你!”小龙挥了一下拳头,可身体失去平衡,脑袋沉进水里,咕嘟一下喝了一口水。
“哈……”杨彬大笑着躲开去。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小龙并没有退出战场。“狗刨儿”也变得自如多了。他学着杨彬也试着来了几次仰泳,居然能浮在水面上,并不很难,他很快掌握了要领,游起仰泳来。这回省劲多了。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俩还在水里泡着,谁也不肯退出水来。
“我求求你们,到此为止吧!快从水里出来吧!”伊琳一直等在岸上,着急地喊。
谁也不理会她的叫喊。又过了一两个小时,他们的身体变得麻木,只是机械地划动着水。乍开始时那种水的清凉舒适感早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股肉体浸烂在水里的感觉。小龙尽管学会了仰泳,但笨手笨脚,累得呼哧带喘,脸色发青;杨彬盼着小龙快点支持不住喊救命,早点结束战斗,但对方依然坚持着,毫不动摇。他尽管水性好,但时间耗得太长了,已感到浑身乏力。
夕阳在西边沙梁上滞留了片刻,尽管留恋不已,还是沉进大漠的怀抱里不见了。沙漠的气候很奇特,当白天太阳挂在天上时,酷热无比像火盆,可一旦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顿时变得异常寒冷,散状的沙粒保不住白天吸收的热量,人们夜里穿棉袄也发冷。
沙漠很快使湖水的温度降下来,在城里长大的杨彬有些吃不住,为了暖和,他只好加快运动量,可这一加快身体更累乏了。小龙不同,他是在这片沙漠里滚大的,下降的水温对他那早已经受过磨练的身体不起作用,他终于占了上风。
杨彬支持不住了,浑身就要散架子了,冷水砭骨,肉体上感到钻心的疼痛。他偷偷瞟了一眼三十米远处的小龙,悄悄靠近浅水处,伸直双脚触了沙地,站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微闭上眼睛。
“狗日的,你脚触地了!你输了!”小龙不知什么时候游过来的,吼叫起来。
“没有!我没有触地,你才站在地上呢!”杨彬双脚离开沙地,游动着喊。
“你他妈的,还算个人?”小龙呼呼地追过来,一把揪住杨彬的头发。
“你小子,想撒野?”杨彬毫不示弱,也伸出手揪住对方。两个人像争斗的公鸡在齐腰深的水里揪打起来。小龙的嘴淌着血,杨彬的眼角青肿了一块。
“住手,不要打了,你们俩不要打了!”岸上一时打盹的伊琳惊醒过来,吓坏了,挥动着双手急呼着,见两个人谁也不听,她穿着裤子跳进水里,走到他们俩跟前。
小龙充血的眼睛如刀子般地盯住她,说:“他输了,他耍赖!伊琳,这都是为了你。你选择吧,是他,还是我?”
她楞了一下,低下了头。她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当着另一个人宣布自己的选择,而这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她太为难了。
杨彬望着她,鼓励说:“伊琳,告诉他,告诉你的选择。这一切该结束了!”
她犹豫着,始终不敢开口。
“你说呀,快说呀!”小龙怒叫着。
“好,你们住手吧,听我说。”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
“小龙,放开他吧。今天你不该来的,你回去吧。你和我只能做个好兄妹,今天我才明白,以前我对你有的只是兄妹间的感情,没有别的。请原谅我。”
小龙如遭了雷击,木呆了,揪住对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看看杨彬,咬起了下嘴唇,血从牙缝里渗了出来。突然,他吼了一声,闪电般地挥出一拳,打倒了杨彬,又一把推倒了她,然后狂笑着:“原谅,哈哈哈……原谅……”
他笑着,哭着,摇晃着离开湖水,向沙坨深处走去。
她坐在水里,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流着泪。她知道自己深深伤害了他,对不起他,真想跑过去收回刚才的话,并请求他饶恕。她感到了心的疼痛,这个选择太使她痛若了。人为什么总要选择呢?婴儿时选择母亲的两个奶子哪个乳水多;少年时选择书、选择玩具、选择衣服;再大了就选择职业、选择伴侣……人每时每刻遇到各种选择,谁知人的一生究竟遇到多少个选择,而其中又有多少个是选对的呢?
伊琳现在望着儿子,望着老人,望着荒凉的沙漠,心里说:时间做出了结论。我当初付出那么痛苦代价,做出人生最重要选择——对配偶的选择,现在证明是完全错了。而且,错得找不到错的原因,搞不清谁是谁非,谁负什么责任,从哪里起因,到哪里结果。
荒唐的人生哟!
那只盘旋已久的鹰又来了一个漂亮的俯冲。
一只兔子没命地蹿逃进这片沙漠洼地。由于惊慌,它顾不上,这里有着比鹰更可怕的两条腿的人。鹰凶猛地追击着,目标愈来愈近。兔子仓惶中几次故技重演,进行“兔子蹬鹰”,可是鹰已经熟悉了对手的这唯一本事,觉得没什么了不起,轻轻一闪就避过了对方的反蹬。兔子无谓地消耗了体力,浪费了时间,也暴露了弱点,几次重重地摔落在沙地上。当兔子最后一次反蹬落地的一刹那,鹰一声唿哨闪电般地一击,伸开的两只铁爪子稳稳地抓住了兔子的腹部,尖利的爪子掐进兔子的皮肉里,接着往上回冲,恰如一支离弦的箭射向晴空。兔子被提拎在半空中,一离开土地它更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只是四肢胡乱挣扎着,很快就松软了,鹰已叼开了它的心脏动脉,吸起它的血。
“好家伙!多漂亮的一只苍鹰!”老郑头目睹着这突如其来的精彩场面,不断地咂着舌,赞叹着,追视着那只鹰的影子。他兴奋极了。
“苍鹰?”
“对,这是一只苍鹰。一只训练有素的苍鹰。”
她看得心惊肉跳,一只老鹰当着人的面活活抓走了一只兔子,血淋淋的,这是一个多野蛮的世界!
“鸟类鹰科里有好多种鹰,有生性凶猛的老鹰,也就是常说的秃鹫;有慓悍善斗的隼;还有抓小鸡的鹞鹰,捕捉小鸟的雀鹰,岩鹰,也包括只会捕鼠的猫头鹰……这里边,只有苍鹰才善于这样漂亮的俯冲,而且只有经过猎人训练的苍鹰,才会避过狡兔的反蹬,稳稳抓获目标。啊,这是一只多么漂亮勇猛的猎鹰啊!”
“这么说,这是一只经人调驯过的猎鹰?”伊琳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没错。”老郑头肯定地说,“只有苍鹰才能驯化,能跟人类和睦相处,建立感情,变成一只猎鹰。这只鸟,通人性哩。”
“唔,一只通人性的鹰,真有意思。那它这会儿怎么离开了猎人单独飞行?”她提出了问题。
“我捉摸着,大概主人对它不好,唤醒了它重归蓝天的野性。”老郑头说着,牵上牛走了,不时回过头望一眼那只苍鹰消失的方向,“它还会回来的。”他说。
伊琳思索着。复归的野性。它还能复归,没有忘了自由的蓝天。她呢?她的蓝天在哪里?
一座有树荫的沙丘上,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她给膝前的小儿子讲述故事:
……从前,有一个猎人,托着猎鹰去打猎,走了一天又累又渴,就在一座高陡的悬崖下歇息。他发现崖上往下滴落着泉水,立刻掏出木碗接水。好半天才接满一碗,正要端起来喝,突然他的猎鹰飞起来,用翅膀一下子打翻了他的水碗。猎人很生气,一边骂着一边又接水。猎鹰又打翻了他的木碗,这样反复了三次。猎人大怒了,骂着:“我要渴死了,你这畜牲却不让我喝到水,我还养你这昏了头的东西干啥!”他抓住猎鹰一把摔死了。当他又拿起木碗去接水,抬头仔细看了一眼上边的泉眼,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泉眼,而是一条大蟒盘在崖顶上瞌睡,那水是从它嘴里流出来的唾液。
他这才恍然醒悟,抱起心爱的猎鹰痛悔不已,但已经晚了。
苍鹰从高空中终于发现了一个理想的进餐地方。
一座坨坡下的平洼地,长着黑绿的灌木丛和灰白色的苦艾草。它缓缓下降,落到地面上。兔子已经死去,苍鹰的弯曲钩形的铁嘴叼开兔子的胸窝,贪婪地吮吸着那一腔热血,吃着鲜嫩的肉,它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唿哨,痛快淋漓地吃着血肉,又不时地抬起那双黄灿灿的锐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寂寥的旷坨莽野。
它吃饱了,把钩嘴往地上蹭了几下,然后挺着胸舒畅地拍打了两下翅膀,宣告自己的这顿美餐结束。
它的双爪重新抓起剩下的兔肉,拍翅飞上天空。该找一个安全僻静的栖住处了。这里不是山区,没有高高峰巅上的岩洞,没有密林深处的巢穴。沙坡上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柳树,这一带算是最高的处所了,它只好将就,先住在这棵树上委曲一下了。
它选择了容易起飞、又较为隐蔽的高枝。它把兔子搭挂在一旁,血滴落在下边的草丛和沙地上。鹰的双爪抓牢粗枝,它开始打盹。几天来这是头一次撑饱了肚子后进入酣睡。
它留在了这片荒漠莽坨。它很满足自己终于远离了两条腿的人活动的地区,找到了这样一个安全而有肉吃的地方。
可是它的好景没有持续几天。
数日后的一个膝黑的夜晚,离它栖住的那棵树不远处,突然闪烁起了一团可怕的耀眼的东西。这是一团红红的、跳跃闪动的、令它心惊肉跳的光芒,过去跟人相处时见识过。这团光芒具有灼烫任何东西的不可思议的神奇功能。它知道人类离不开它,它叫火。
每当这团火光燃烧起来,苍鹰就不安地躁动起来,变得极为紧张,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火光,连眨都不眨一下。它恐怕那团怪东西飞过来伤害它。那团火一燃烧起来就持续一整夜,直等到东方发白才渐渐熄去。它整夜整夜地盯视火光,它的肌肉、翅膀、全身神经始终处在极度亢奋的预备战斗的状况中。
这样熬过了三个夜晚。苍鹰夜夜得不到安宁,弄得疲惫不堪。可是它又不肯起飞离去。那团跳动的火焰,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它夜夜惊惧而兴奋地注视那火光。它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
她被一阵什么响动惊醒了。响动来自土炕下边的地角。是闹耗子,她抓起放在炕头上的一只鞋掷过去,传出“吱”的一声叫。响动没有了: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她却睡不着了。一看表,才凌晨三点,微白的曙色投在窗户上,犹如挂了一层白霜。这时,从屋外传出一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那头老黑牛懒散地走沙地的声音。
她推了推酣睡的小儿子明明。儿子一咕噜爬起来,揉着眼睛问:“郑爷爷走了吗?”
她嘘了一声,指着窗外,悄声说:“刚套车。来得及,咱先吃点东西。”
这几天,老郑头每天起大早套车进北坨子深处,深更半夜才回来。她知道这个古怪倔强的老人又在干着什么。几次想问,可一遇到他那双冰冷的目光,不相信她这空有其名的技术员的脸色,她又胆怯了。
小儿子吵闹着跟郑爷爷进坨子去玩。她无奈,只好领着儿子悄悄跟踪,因为她也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老头儿在北坨子深处究竟搞什么名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