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深沉混沌而不见星辰的夜空,逐渐露出微光,只要再过半个时辰,一轮朝日便可冉冉升起,朝霞满天。
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火烧的焦灼味。横尸遍野,伤者无数,这里的大战持续了几个时辰,还有少数袁军仍在拼命一搏,力求突破眼前的曹军,杀出最后的希望。
曹植在厮杀的人群中很是显眼,即使他与所有人都一样,身穿着厚重的戎装甲胄。或许是同为曹操骨血,向来俊朗儒雅的曹植,在沙场上竟与曹丕并无多大区别,一样的杀伐果决,一样的不为所动,即使面部、身上沾染了敌人的血迹,也未曾停下杀伐的脚步。若硬要说区别,那就是曹植的容貌比曹丕和善许多,何况他本身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欺骗了不少袁军,趁敌方不注意就横插一刀,而曹丕则以气势压制敌方,再加上他武艺高强,所以杀敌对于他们兄弟来说并不难,可惜的是曹植体力有限,又是初次杀敌,很快就落了下风。
“子建,都说了让你一开始别这么拼!现在尝到苦头了吧?所有人听令,杀!”曹真放声大喊,杀伐果断的他一刀穿破袁军兵卒的胸膛,鲜血迅速涌出,喷至他的脸颊。曹真雷厉风行,威猛如虎的模样,更是激励着身边的曹军,借着曹真的怒吼,所有的曹军一鼓作气,士气更上一层。
“子丹哥别小瞧子建,我还可以继续!”曹植为了证明自己,又挥刀砍向了袁军兵卒,但这一次,他呼吸沉重,动作迟钝,手中的刀没能刺入敌方的胸膛。对方见此,借此机会向着曹植刺去,即便体力不支,他依旧反应敏捷,成功躲避了对方,在其背后刺入一刀,对方终于倒下。曹植这才知道,上阵杀敌并不能仅靠一身蛮横武艺以及所学的兵法,更多的是智谋与应变,这次助阵他学到了不少。眼见曹植这般,曹真冲杀到他的身边,助他一臂之力,二人合力相助,袁军无人敢上前赴死。
曹丕手持长枪与袁军厮杀,他面带肃杀,嘴角勾起的冷笑更让袁军不寒而栗,沙场之上的他比平时阴狠百倍。长枪舞动,银光皪皪①,挡杀袁军无数,近他之身者无不倒下。他刚刺杀眼前的袁军兵卒,长枪没入敌方的胸膛,欲拔长枪之时,却有两个袁军兵卒包围了他,一个在他正面,另一个则在他背面。
“哥,小心你身后!”曹植瞧见曹丕背后站了袁军,担心曹丕的曹植不顾以往的一切,只是嘶哑着向曹丕大喊,情急之下的他,喊了一声久违的“哥”。兄弟骨血,在千钧一发之际,产生了共鸣。
曹植只知曹丕剑术高超,从不知他使长枪一样出神入化,曹丕随父亲出征的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兵不厌诈”,更磨练了他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事。所以就算曹植不提醒,曹丕亦不会中计。只是曹丕没想到,曹植在这个时候喊了一声“哥”,对曹丕而言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呵。”曹丕轻蔑一笑,一前一后的袁军同时冲向了他。曹丕一步上前,眼前的兵卒还未砍杀曹丕,就被他的左手折断了右手,发出剧烈的断骨之声,右手的大刀应声落地,对方难以忍受断骨之痛,惨叫出声。在曹丕背后的兵卒,始料未及。迅猛的曹丕拾起掉落在地上大刀,回首刺入身后之人的胸膛,一刀毙命。曹丕拔出先前插入敌军胸膛的长枪,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落在曹丕的面部,他轻轻拭去脸上的血迹。面对已然断骨的袁军,他毫无恻隐之心,又一次将长枪刺入敌军的胸膛。曹丕冷冷道:“愚钝之人。”
很快,曹丕持枪的身影又在两军之间来回穿梭,曹植见曹丕安然无事,松了一口气,同时兄长杀敌的断然狠戾是他万分钦佩的,看来他还得多多磨砺。袁军大势已去,那些苟延残喘的兵卒唯有弃暗投明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漫天的朝霞渐渐消散,朝日当空,似迎曹军大胜而归。可这大胜的背后,是无数曹军鲜血甚至生命换来的。曹植深感悲戚,又由衷敬佩逝去的曹军兵卒,看着那些身负重伤,互相扶持的兵卒,曹植下马前去相助,不顾身上的轻伤与自身的身份,他扶着一位兵卒缓缓前行。
“子建你!”曹真大声喝道。
“让他去。”曹丕出言阻拦了曹真。曹真不愿等待,快马当先,只有曹丕骑马缓行在曹植身后。曹丕的随行,不无道理,敏锐的他救了曹植一次。在曹植扶着曹军兵卒的时候,曹植的身边,躺着的袁军兵卒忽的站起,曹丕眼疾手快,拿起弓箭射向对方,曹植的左肩只被那人的大刀划了口子,伤势不重。
曹植这才恍然明白,为何一定要上马前行,是他思虑不周了,他刚想言谢曹丕时,曹丕早已快马而去。
酉时。
黄昏日落,迎着夕阳的光辉,曹植踏出营帐,向外走去。在这时仍有无数伤者被抬进抬出,军医四处忙碌救治伤者,其中不乏伤势过重不治而亡之人。而那些忍着伤痛的兵卒,痛苦不堪的模样,让曹植心有不忍,本想上前问候,却发现开不了口,只得颔首示意。
曹植独自避开了人群,找了一个四处无人的地方坐了下来,将腰间的竹笛拿下,放于嘴边吹奏,悠悠笛声倾泻而出。
“你有心事。”曹植吹完一曲,一个冷漠又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他的兄长曹丕,曹丕坐于他身边,将酒囊丢给了曹植。“你怕下毒的话,可以不喝。”
“多谢兄长!你不会下毒的,我相信。”曹植的眼神充满了欣喜,真诚。曹植是个不会隐藏心事的人,他从不会去提防任何人,曹丕恰恰相反,他永远不会放下戒备,去相信任何人,即便是站在他身边的人,他仍有戒心。
“不要忘记了军医说的话,能少喝一些就少喝一些。”曹丕心知曹植深爱饮酒,若让他几日不得饮酒,怕是难熬,曹丕拿了自己的酒囊给了他。本想去他营帐找他,人却不在,曹丕猜他一人躲了起来,还真被曹丕寻到了。
“尽量少饮。兄长不是不知,我喜饮酒。这数日不让我饮酒,简直是要我的性命。”曹植捶胸道,随后将酒囊中的酒一饮而尽。
曹丕沉默,没有回话。
“兄长,你跟随父亲征战多年,这些你都习惯了吧?”曹植眼神落寞,转头望向曹丕。他第一次上沙场,杀敌他不曾手软,但死在战场上的曹军兵卒,还有那么多伤者,都让他心头一沉,难以释怀,战场的胜利竟要这样的代价。
“恩,再打几次你也会习惯了的。”曹丕心知曹植所想,他从曹植的笛声之中就能听出。曹丕记得他第一次随父亲征战时,那些都不曾让曹丕心生感触,他只知输与赢。
“兄长,子建多谢今日的救命之恩。”曹植起身,向曹丕俯身行礼。
“子建,你以为我是念及手足之情救你?你太天真了。”曹丕起身,他冷冷看着曹植,曹丕发现眼前的少年比前些年又高了不少,身高是其次,重要的是曹植在他父亲心中的地位。
“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兄弟,哥。”不管曹丕多少冷漠,曹植从没有忘记他们是兄弟。
“不要叫我‘哥’,我与你之间一直都没有这么亲密。我唤你一声子建,已是给足情面。我不会把仇人的儿子当做亲兄弟来看待。”
“子建小的时候,还唤你哥哥,你那时……”
“你也说了,是那时。我看你还小,不与你计较。等你稍大了些,你就应该明白,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是你的母亲害死了我母亲!这个仇,我迟早都会报!而我救你就是因为要让你知道,你曹植若有一死,那就是我曹丕杀了你!”曹丕幽深的眼眸里满满的仇恨,弑母之仇,他从来都没有忘过。
“兄长,你说我天真。那你呢?你在母亲身边多少年,我与母亲如何待你,你不会不知,我母亲根本没有杀你母亲,是她自寻短见!而你,一直困于仇恨,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呵呵,难怪阿言宁可选择……”
“曹植!”曹植的话刺激了曹丕,曹丕伸手掐住曹植的脖颈,怒目而视,曹植的脸瞬间涨红,呼吸不畅,曹植咬紧牙关还是说出来了。“拒绝……也……不肯……在……你身边……我在……许都……见过……她与……陛下……二人……何等……恩爱……”
“你说什么?”曹丕有些愣住,不知是他内心深处仍有手足之情,还是曹植提及了刘协与莫言,曹丕手松开了,曹植恢复了呼吸。“咳咳……”
“曹子建,你给我记住,我对你只有仇恨,没有手足之情。你给我好好活下去,我们终有一日会有一战。”
曹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知他满腔仇恨,不是三言两语就可化解的,难为他的母亲这般对他好,一直视如己出。或许是骨肉血缘的羁绊,就像她母亲卞夫人,明知曹丕恨她,她还是毫无保留待他好,而曹植亦然,他不相信曹丕心中毫无手足之情,同样更不相信曹丕会亲手杀他。
注:
①皪皪(lì lì):指洁白鲜明貌。《诗·卫风·淇奥》“会弁如星”汉郑玄笺:“会谓弁之缝中,饰之以玉,皪皪而处,状似星也。”宋梅尧臣《刑部厅海棠见赠依韵答永叔》之一:“高枝笑粲粲,低枝明皪皪。”宋王安石《结屋山间曲》:“皪皪山下石,泠泠手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