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过,椒房殿内昏睡不醒的女子悄然睁开了双眸,她的动静惊醒了床边昏昏欲睡的人,春意眼眶泛红,眼泪簌簌而下。“殿下你可算醒来了,有了身子为何不跟我们说?好在小皇子没事,不然你让我们怎么办?玉娘!殿下醒来了!”
莫言挣扎着起身,听到春意的喊话,玉娘碎步至她的床边,与春意扶她坐起。“快去将殿下的汤药端来,再煮碗热粥来。”
“玉娘,春意。”莫言想起承光殿的一切,血腥残忍的事实历历在目,心底的自怨自恨油然而生。“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想起原因,如果我没有撮合,或许这场悲剧就可以避免的。”
玉娘轻轻拍她后背,偷偷对着春意做了个手势让她退下。“还有,去跟将军说一声,殿下醒来了,让他安心回府。”春意虽是担忧,但还是行礼退下了。
春意一走,莫言哭得更肆无忌惮,这眼泪根本止不住。“玉娘……都是我的错,为何董琳与她孩子不能生,而我的孽……”莫言口中的“孽子”还未说完,就被玉娘的手堵上了,玉娘摇了摇头。“殿下何错之有?殿下没有错,陛下没有错,贵人亦是如此。错只错在老天而已。”
莫言一闭眼,晶莹湿润的泪滴滴落在玉娘的手上,玉娘用手绢替她擦去泪痕。“有人比殿下还要悲痛苦痛。”
莫言心知肚明,玉娘所说的人定是刘协,这场“衣带诏”事件,非但失去了贵人与他的孩子,还有一同密谋的大臣,刘协此时会如何?她甚是担忧。玉娘刚刚提到了将军,难道是伏完……“玉娘,你刚才说将军,难道是……”
“是。可如今殿下贵为皇后,他一个将军是不能踏入后宫,所以守在宫中等待殿下的消息。殿下放心,春意会让内侍去通报消息的。玉娘知道殿下现在很不好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可这无尽的时日依旧要过下去。”
玉娘的安慰让她缓和了很多,是啊这日子照样要过,想起刚刚春意的神情,玉娘一脸的憔悴,还有伏完的紧张担心,倘若她再继续悲伤痛苦,这些人更是担忧她,至少她不能在她们面前如此,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都儿如何了?她与董琳这般亲近,若她知道……”
“陛下派人守在宋贵人寝宫外,贵人这段时日不会知道此事。”
“也好,能拖多久就多久吧,她过于天真单纯,此事对她太残忍。那个……我怀孕,是不是都知道了?”
“恩,陛下亲自将殿下抱回椒房殿,太医令诊脉过,椒房殿所有的人皆知殿下有孕,要不了多久,整个皇宫的人都会知道。”
“啊……”
玉娘在莫言耳边说:“殿下不用太担心,即便太医令亲自诊脉过,但其余的人不知殿下真实孕期,陛下私下与太医令交待过,这太医令心中一定有数。”
亲自将殿下抱回椒房殿?莫言思量着玉娘的话,是刘协亲自抱她回椒房殿吗?想起刘协之前的冷清寡淡,他这般一定是为了这个孩子吧?莫言抚摸着腹部,可她记得昏厥之前,刘协剑指曹操的气势又如何解释?
“陛下如何了?”其实就算玉娘不说,莫言也可以猜到些许,但还是禁不住一问。
“回了承光殿,闭门不出,饭食未进,关在承光殿内喝酒,所有人都劝不住。”
“玉娘可曾去过?”
“去过,无用。唉。”
莫言沉默许久,最难接受的人一定是刘协,还未开始的战役,他就已经输了。他面对的人是曹操,当世无双的枭雄,曹操有的是谋士与将领,皆是忠心耿耿之辈。刘协有什么?除了身上的汉室血统,帝王身份。摇摇欲坠的汉室还给他留了什么?他拿什么与曹操斗,靠那些老臣吗?而那些所谓的汉室大臣,又有几个敢出面与曹操交锋的?在这个东汉末年,在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乱世,谁不是先求个自保呢?莫言埋首在臂弯间,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关于刘协的记载,她希望凭她的历史记忆,能帮刘协走出此时的苦痛窘境。
“汤药、粥来了。殿下趁热喝吧。”春意将熬的汤药与粥一块儿端来了。春意拿起粥,舀了一勺在嘴边吹凉,“殿下先喝粥吧,喝完粥我们再喝药。”
莫言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春意手中拿过粥,将缠绕在手掌处的布打开,放在嘴边再咬开伤口,鲜血再次涌出,她将血滴落在粥中。
“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春意想从莫言手中抢过碗,可莫言执意不让她夺碗,玉娘一时之间不能明白是何用意,但她还是选择相信莫言,阻止了春意的抢夺。
殷红的血滴落在粥上,一碗清清白白的粥就这样变成了染红的“血粥”。莫言将它递给玉娘,嘱咐道:“长安百姓不会忘记陛下的救济,我、董琳与她腹中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不会忘,望陛下珍重,天下是刘家的。”
玉娘接过“血粥”,放于食盒中,匆忙前往承光殿。莫言看到春意端来的粥,她想起了一件事,不过此事鲜为人知,她当年也是在无意之中听说的,途径茶馆的时候,一位说书人正好说起此事这才知晓。兴平元年,三辅大旱,谷价腾贵,长安城中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事件。刘协命令侍御史侯汶出太仓米豆煮粥救济百姓,但因为粮食不够仍然有很多人饿死。刘协怀疑侯汶没有如实用全部粮食赈济灾民,而是趁机侵占公粮,于是派人取米、豆各五升在自己面前熬成粥,最后可以煮出两盆,证实是侯汶作弊,于是责打侯汶五十廷杖。之后长安城中饥民终于得到了救济。
莫言希望这碗粥可以唤醒刘协的记忆,不要再因此折磨自己,希望胜过绝望万分。
承光殿
黯淡无光的承光殿亮起烛光,刘协挑了烛火,烛光更显明曜。他席地而坐,地上还有白日的血迹,这其中包括他的大臣以及他的贵人,殿内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以及浓重的酒味。
他拿起身边的酒坛欲一饮而尽,可惜一点酒都没有,早已空空如也。重重砸于地面,破碎不堪,地上满是碎片,不知砸碎了多少酒坛。他想再喝一坛酒,手伸向一边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了。
“拿酒来!朕还要喝。”刘协的声音沙哑无力,早没了平日里坐于朝堂的威严,亦不是私下的温柔。
“陛下,请保重龙体!不能再喝了。”殿外的内侍跪在门外,陛下已经喝了不少酒,再喝下去这身体哪行?就算让陛下震怒,内侍还是想劝一劝。
“放肆。是不是连你们也笑话朕,瞧不起朕啊?”
“小臣绝无此意,陛下不能再喝了!”
“滚!”刘协拾起碎片往殿门扔起,碎片应声落地。见殿外的内侍还在,他又反复扔了数次,最终将内侍轰走,此时只有他一人在承光殿。
“这皇帝当得可真窝囊啊,臣子保不住,贵人保不住,孩子也保不住,这往后到了地下,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啊?”
他落下眼泪,他哭自己的无力无能,他根本没有办法从曹操手中夺取一切,这原本就该属于他的帝王之权。他不过是想让天下安定,结束无休止的战乱。
“呵。”
他闭眼,再次看到了曹操带兵上殿,身边的大臣尽数折服于曹操的震慑,董琳为了尊严不惜自刎,他更不知她何时怀了身孕,他没能保全母子。若董琳没有成为贵人,她是不是能活得更好,是他辜负了董琳的情谊,更没能保护她。
他又看到了莫言踉跄上殿,是她极力告知所有人董琳已有身孕,可为时已晚,董琳的自刎突如其来,谁都没能料到。自那次后,他是憎恨莫言的,可当他看到莫言误会曹操杀董琳而大肆辱骂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竟在曹操背后剑指其颈。
刘协陷入自责苦痛的心境,这往后的日月又该如何度过?继续做傀儡皇帝吗?“呵,如此还做什么皇帝呢?”
“陛下!您不可如此说。”玉娘提了食盒来到承光殿,她看了满地的碎片,红着眼眶在刘协身边跪下。“奴婢决不允许陛下这般说。汉室尚在,陛下就不可说这样的丧气话。陛下隐忍许久,难道就这样放弃吗?奴婢不同意,列祖列宗不同意,殿下也绝不同意。”
玉娘打开了食盒,一碗“血粥”出现在刘协眼前。玉娘口中转述她的话:“长安百姓不会忘记陛下的救济,我、董琳与她腹中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不会忘,望陛下珍重,天下是刘家的。”
刘协嘴里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天下是刘家的……她当真如此说?”
“是。殿下让奴婢转述。”
“朕明白了,她醒了?”
“是,不过殿下同陛下一样悲痛。”
“玉娘,朕还不如她看得通透,她这碗‘血粥’如当头棒喝,惊醒梦中人。”刘协明白莫言的用意,她在暗示他曾经所做的赈济灾民一事。
刘协淡笑,捧起这碗“血粥”一饮而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嘴里散开。这碗“血粥”来得及时,更化解了擦肩而过的放弃。
“玉娘,多做些她爱吃的吃食,嘱咐椒房殿的人不要多嘴多事。替朕谢谢她。”
“是,陛下不去看看殿下?”
“不了。”
牢狱
阴暗湿冷的牢狱,曹丕浑浑噩噩醒来,身后的疼痛让他紧皱眉头,咧了咧嘴道:“四十大板,不过如此。”
他的脸上更是大汗淋漓,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哪里还有他平日里的意气风发,而这四十大板确实让他吃尽了苦头。即便年少,四十大板亦不是普通人能忍得下的,可他犯了错,就该受到惩戒。曹丕放莫言走的时候,他就想到会受到父亲的责罚,只是没能想到会这般狠。
曹丕的双手满是尘土与汗迹,他伸手在身上蹭去这些,难以忍受的疼痛连手都变得颤抖。从怀中拿了手绢,这块手绢曹清之前就归还了。他一直都带在身边,就连今日前去皇宫的时候,也一并带在身上,轻轻抚摸着手绢,他一想到莫言为了去承光殿不惜奋力一搏,心里满是嫉妒,他居然有些羡慕那人。他放莫言的时候,就暗下决心,这是他最后一次助莫言,从此以后并无干系。
只是为了莫言,他付出的代价非同一般。父亲曹操下令关入大牢,仗打四十,多少人求情他都熟视无睹,厉声喝道:“他日上战场,亦是这般妇人之仁,有多少战士命丧沙城不得归?子不教父之过,皮肉苦痛好过日后的弥天大祸。”曹丕被人抓去大牢的时候,曹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子桓,你太让吾失望了。”曹丕本就没有曹冲、曹植受宠,如此一来,曹丕在府中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子桓!你还好吧?”是曹真的声音,他就被关在对面的牢房中。曹丕收起手绢,回道:“抱歉,让子丹你受苦了。”
“曹子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都是兄弟,本该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是我不明白,即便你做得不妥,放了那女人去承光殿,他怎么就狠得下手,足足打你四十大板?你可是他亲儿子啊。说起来,那皇后我总觉得哪里见过,可好像又没见过。不过,这女人我倒佩服。诶?子桓你该不会喜欢这种……”
“子丹,你这么精神,不如再打个二十大板如何?”
“曹丕!”
“好了。今日之事,多谢你仗义求情。曹丕欠你一次,你可要记下了。”
“我尽量记得,哈哈!喂!有没有人?我与公子饿了,快上饭菜,罚归罚,吃的你们若敢怠慢且试试!”
“……”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曰: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升华堂而进御,奉明后之威神。唯今日之侥幸,得去死而就生。托幽笼以栖息,厉清风而哀鸣。①”
天还未亮,曹操就来到了牢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停下脚步,示意不再探望,身边之人只得颔首。
“拿最好的药给他们,养伤的时候不得怠慢。吾要他们安然无恙回丞相府。”
“是。”
曹操下令仗打四十的时候,身为父亲的曹操亦是痛心疾首。曹操希望此番可以让他大彻大悟,但同样担忧着另外的儿子,眼前的曹丕在逐渐收服人心,幼子往后该如何面对。可大战在即,曹操无暇顾及这些,只能日后再思量这些。
注:
①选自曹丕的《莺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