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七年正月的最后一夜,洛阳下着鹅毛大雪,城内城外银装素裹。洛阳皇宫白雪茫茫,风厉霜飞。嘉福殿内烛火摇曳,炭火灼灼,内室还焚着来自西域的——“返魂香①”。除了返魂香所带来的幽香之气,内室还弥漫着多日不去的药味。
郭照坐在病榻旁,替病榻之上的曹丕掩好了被褥,一个时辰前,她亲自喂曹丕服下了汤药,如今的曹丕须得闻着返魂香方可入睡。曹丕数年郁结于心,又在黄初二年四月时,出现了吐血之症。后黄初六年八月亲自率军南攻东吴,却被孙军打败,回师这一路又是跋山涉水,日夜急行,曹丕想起自己未能攻下东吴,壮志未酬的他终是急火攻心,十月回至洛阳皇宫后,曹丕病情加速恶化,枯瘦无力,面无人色的他又十分厌烦服用汤药,且变得狂躁暴戾,时常责罚宫人、内侍乃至朝臣、嫔妃,若非朝有诤臣、宫有贤后,这些触怒陛下的人根本难逃一死。至寒冬腊月,曹丕病情恶化加剧,已到了接连三四日不能上朝的地步,可宫中太医令却对此一筹莫展,始终医治不好病重的曹丕,眼见心爱之人终日卧榻,饱受病痛的折磨,向来温婉贤慧的郭照不惜以众太医令的性命去威逼胁迫他们想出医治陛下的方法,若不能医治,那么所有人都不能活命!众太医令畏惧郭皇后之命,他们战战兢兢不敢不从,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医治陛下的方法……直至有位太医令颤抖地说出了“还魂香”,他向郭照说道:“臣虽不能医治陛下,但臣曾听闻,西域有一奇香,名为‘返魂香’。此香有静心安神,助眠延寿之效。而它的奇在于能令病重垂危者多活数月,引魂回身,故而称之‘返魂香’。若能得此香,让陛下数日闻之,或可延陛下半年之寿。臣等也必定在此期间尽心竭力去医治陛下!”郭照本是不信的,可眼下却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办法,她又开口问了这位太医令,“好,我当你所言是真。若陛下不用此香,你们又想不出办法来医治陛下,那陛下还能活多少日?”“陛下怕是……最多只能活两月了……”郭照一惊,悄然落泪的她只好点头应允了……
用了近一月才寻到了“返魂香”,等用上此香已是黄初七年正月了,后整整一月,郭照都命人在嘉福殿焚香,闻香后的曹丕果真是比之前睡得安稳了,面色亦是好转了不少,可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起色。郭照跪在病榻之侧,抓过曹丕的右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庞,晶莹滚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而下,“陛下。我今日又逼问了这些太医令。他们……他们说,陛下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都说这世间最难治的……是心病,便是神医扁鹊、华佗再世……亦不能救治陛下了!他们还说……说这返魂香不是长久之计,它……它……只够让陛下再活半年之久,如今只剩下这短短五月了!即便我下令杀了他们所有人也是徒劳无功,用他们之命根本不能……延陛下之寿……”
“陛下……正值盛年!怎会……怎会……无药可医呢?”郭照泪眼婆娑地望着安睡的曹丕,伸出另一手轻轻抚摸他仍显惨白的面容,白日太医令们的最后之言仿佛还在郭照耳边回旋,又忆起近十九年来她与曹丕的过往,一时难抑悲痛,顷刻泣下沾襟②。“子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知道……你不过是……把我当做她的影子,你宠爱……我,是因为……我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你曾……在睡梦中……唤过她的名字。她后来以‘陈尚衣’……身份入宫,我亲眼看着你……是那么在意她,那样的眼神……你不曾这样看着……我或甄夫人。到最后你还是……决意放了她,成全了他们。而你站在雨中……望着她……离去。我虽有幸……被你立后,可我明白……我这一生……都无法取代她。”
“不如让她来……洛阳……见你最后一面,可好?我一定会……替你做到的。子桓……”郭照紧紧地抓着曹丕的手,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身旁。郭照与卞太后是绝无可能前去封地请她来洛阳的,便是千里鸿信也无用,只有那人亲自前去劝说,方能请她至洛阳见曹丕最后一面,此人便是曹丕的“同胞”弟弟,雍丘王曹植。
两月后,四月十七日。
山阳郡的溪流处,杨柳依依,潺潺流水间鱼儿欢快游动,倾辉引暮色,溪流旁两大一小的身影被拉至极长。“瑜儿,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免得回去晚了,你母亲又要唠叨许久。珣儿,想不想喝鲜美的鱼汤?”刘协说完便将一旁刚过三岁生辰的小儿子刘珣抱起,怀中的他生得白嫩灵秀,五官又与父母颇为神似,顽皮娇痴的刘珣抓着父亲的髯须憨笑道:“想!回去喝鱼汤咯!”望着怀中的稚子,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刘协,目光却还是流露着从前的温柔。因刘珣是莫言、刘协二人中年所得,且生于黄初四年的四月三日,与长子刘承的生辰仅仅相差了一月,这让他们一心认为老幺便是刘承的转世,难免对他过于宠溺,幸得每次都有刘瑜所劝,否则等刘珣长大了,必定是个讨人嫌的“熊孩子”了。
“瑜儿?”刘协见身旁的刘瑜仍是呆坐在溪边,伸出手轻轻拍着他肩膀又唤了一声。“你该不会还想让为父再提这鱼篓吧?”
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刘瑜这才如梦初醒,猛然起身地回道:“父亲。珣儿三岁了,也该懂事了。你与母亲不该事事惯着他的。珣儿,听二哥哥的话,快下来!我牵着你走!二哥哥与你说得话又忘了吗?父亲的双腿曾有过严重的冻疮,虽得以治愈,却也落下了病根,父亲这双腿是受不得阴湿寒冷的,更不堪久立或负重。你今日非要吵着闹着来溪边垂钓,我与父亲便也瞒着母亲偷偷带着你来。现在小鱼给你钓上来了,回去也能喝上鱼汤了,你是不是该听听哥哥的话,乖乖地从父亲怀里下来自己走?”
刘瑜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正当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可偏偏这个生来便继承了父母相貌优良之处、剑眉星目又面如冠玉的儿子,性格沉静稳重,或许也有与父母多年分别的缘故,为人处世更是严肃谨慎,有时候刘协、莫言总在想这到底是生了个儿子还是老子?说起话来哪像是个翩翩少年郎,分明是个克己复礼,性情木讷的“老头儿”啊?诶,可这样的儿子还特别招人喜欢,引得整个山阳郡的少女们为他痴狂,而他也已到了议亲成婚的年纪了,家中屋门都快被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就是不肯点头说喜欢哪家姑娘,夫妇二人更不会去勉强他成婚。还记得莫言曾说:“儿女的婚事父母不该插手,只要他们互相喜欢,愿意携手一生就好。你我唯一的女儿不也是嫁给姜维了吗?我虽然心中忧惧不安亦是难舍,可我最终还是点头了,无论将来命运如何,这都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就像你我也未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瑜儿一直留在山阳郡陪着我们,不畏艰难,躬耕陇亩,又向来潜心医术,与你一同医治病者,如今我们生了珣儿,也该知足了。瑜儿喜欢谁,要娶谁,就由他吧。就他那性子,若真是娶妻过门了,我还担心会委屈了人家姑娘呢。”
听着刘瑜的话,刘协不免双眉紧锁,敛容沉声道:“这是你身为人子该与父亲说得话吗?珣儿不过三岁,你这个做二哥的就不能多让着他些吗?”忽而低头望着怀中的刘珣,又变成了方才慈父的神情,温柔宠溺地轻拍刘珣的后背,“珣儿乖,别听你二哥哥的,爹爹这就抱你回家咯!”未等刘瑜回话,刘协便抱着刘珣踱步而去。
刘瑜见此慌忙拿过一旁的鱼篓,快步追上刘协,还不依不饶地在他身边劝道:“父亲,儿子只是想劝你不要如此纵容溺爱珣儿,这样不利于他的成长。我知道你与母亲因为失去了大哥,所以一直心痛愧疚。三年前,珣儿的出生为你们带来了欢乐与慰藉,能再有个弟弟,我心里也十分高兴。可是父亲,大哥是大哥,珣儿是珣儿,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我想大哥也不想看到你与母亲把自己的四弟给宠坏了吧?若瑕儿未出嫁,尚在山阳郡,她也定是与我一同劝言父亲母亲的。”
刘协突然停下了脚步,而怀中的刘珣似乎懵懂地听明白了刘瑜的话,伸出小手抓着刘协的衣领奶声奶气地说道:“爹爹放珣儿下来吧,二哥哥说得对,珣儿下来自己走哦。”
“这才乖嘛。珣儿,二哥哥这就抱你下来。”刘瑜这时满意地笑了,从刘协怀中抱过刘珣,再将弟弟轻轻放下,刘珣落地站稳后,一手紧紧牵过父亲刘协,另一手则抓着二哥的手不肯放,刘珣抬起白嫩灵秀的小脸看着二人,再次憨笑道:“爹爹,二哥哥,回家喝鱼汤咯!”
刘协轻笑地说道:“你个小馋猫,就知道喝鱼汤!”接着又不禁感叹了一声,像是意有所指,“唉。其实这样也好,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哪像他的哥哥把事情一直藏在心里,脸上又掩不住心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闻言,刘瑜望着一旁的刘协惊异地问道:“父……亲?你想说什么?”
“瑜儿,你以为父亲今日只是为了珣儿来此垂钓的吗?”刘协凝视着刘瑜的双目沉声说道,“我见你一直心事重重,就想借珣儿为由带你来溪边垂钓。为父本想着你置身于此,总能放下心中顾虑与父亲说说心事,谁知你竟是一点都不愿与我说。”
“我……”被父亲看穿心事的刘瑜瞬间哑口无言。
“瑕儿与你是双生子,自幼便是容貌、神态十分相似,可你们二人性情却是迥然不同。瑕儿天真灵秀,活泼伶俐,虽说会有些任性,但她毕竟是我与你母亲唯一的女儿,且你们兄妹二人又与父母分别数年,我们亏欠你们兄妹良多,所以当她执意要随姜维走的时候,我与你母亲只好默许了。瑜儿,你幼时性情便是沉静稳重,不曾让我们担忧,可你行事过于严肃谨慎,一个克己复礼的孩子又怎会说谎呢?真当为父看不出你早有倾慕之人吗?不必为了父母这般顾虑的,你若是真心喜欢她,我与你母亲自当不会阻拦,父辈的恩怨,何必牵连无辜的儿女。若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为怨恨而活,人生在世还有何乐趣?”刘协语重心长地替刘瑜道出了所有的一切,儿女的心事,总是瞒不过父母的。
刘协所言竟让刘瑜一时红了双眼,低声而道:“父亲……”
“她可是魏国的公主。你想要娶她,怕是没这么容易啊。”刘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刘瑜。
“别说是魏国的公主,便是天上的公主,我也要娶她过门当我的夫人,此生绝不负她,就像父亲母亲这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刘瑜说完便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向来严肃谨慎,克己复礼的刘瑜原也是个会为了倾慕的姑娘真诚而笑的人啊,这痴情劲儿大概也是随了父亲刘协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刘协看着一脸笑容的刘瑜,恍惚之间,他似乎从刘瑜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你素来爱读曹子建的诗作,怎会想起苏子卿的《留别妻》?这诗……可是分别诗啊,不好、不好。”刘协连忙摇首而叹。
“虽是分别之诗,但诗中之情不假……”
“爹爹、二哥哥!你们别只顾着说话啊!珣儿想要早点回家!”夹在二人之中的刘珣,非常不满地打断了父兄的对话。
“瞧把珣儿急得,好好好,我们不说话了,这就回家。”刘协温柔地安抚着一旁的刘珣,稍许加快了脚步。
约莫过了一盏茶,除了父子三人的脚步声,还有从不远处传来匆匆慌乱的疾步声,疾步而来之人逐渐逼近父子三人,最后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三人这才看清行色匆匆的来人正是家中的僮仆。僮仆一见到刘协急忙上前说道:“山阳公!二公子、四公子!小人可算找到你们了!家中出事了!”
“出了何事?如此慌张?”刘协皱眉问道,又心想若是有人登门找他治病,僮仆是不会这样说的。
“有个男子声称自己是山阳公夫妇的‘故人’,非得见夫人一面,还说要带夫人去洛阳见个人。夫人一听便是避而不见,还命人赶走男子,此人偏是不肯走,甚至跪在屋门前直言夫人若是不愿见,他便长跪不起。夫人听了这话生了好大的怒气!旁人都劝不住夫人!山阳公快随小人回去吧!”
“瑜儿,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见这曹子建吗?”
“父亲,你是说……”
“今日他来此求见你母亲是为了他远在洛阳的兄长。我与你母亲曾在多年前便欠了他此生都难以偿还的恩情。你母亲最后还是会与他同去洛阳的。我们这就赶回家吧。”
随后,父子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山阳郡只属于他们的温馨暮色之中。
莫言,天下
全书完
注:
①返魂香:是一种药物,带有很强烈的传说性质。返魂香据说填加了多种药物,香气非常浓厚,据说能飘数百里,死人闻到此香也能活过来,在中国古书当中有许多关于返魂香的记载。本文此处的返魂香是为了剧情所设的,与古书记载的有所不同。
②泣下沾襟:意思是泪水滚滚流下,沾湿衣服前襟,形容哭得非常悲伤,出自《尸子》卷下:“曾子每读《丧礼》,泣下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