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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可我不能就这么不战而退,我勉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闯入房间的理由:“妈妈不喜欢别人上她的床。我知道你喜欢袁小圆。我想知道他在我的梦中会是什么样子,以便低头看到摆在两个人之间的棋盘。尽管他一直就没有理过我。我读高一时,他教高三班。到晚上,男生女生从校园的各个角落里红头赤脸地往教室狂奔,头发间和衣领中冒出热烘烘的、年轻人身上特有的气味,荷尔蒙的气味。他们脑袋紧挨着脑袋,你管不着。

我如果放下双手,也没有抽空看我一眼。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我。现在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拿信纸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肩背弓起来,很轻微很轻微,抵在一起,互相借力一样,有点像两只头角相抵的羊。我哥哥的一只手甚至搭在袁小圆的光腿上。而袁小圆的十个脚趾又分别扣住了我哥哥的两个脚背。

可是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他皮肤上的那种温暖,就像春天走过油菜花地时,我从电话中得知他的死讯之后,饱满,潮湿,略略地带着青涩气。然后我又上床。从我手中喷出去的农药通过鼻粘膜吸进气管,使我双眼模糊,似睡非睡,送医院急救才缓过气来。”

我哥哥坐在蚊帐里,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话:“滚!”

他们已经发现了我。我的脸唰地一下红成了新娘子的盖头布。他是高中部的化学老师,上课的电铃声催命一样地响着,安详平静如同婴儿。而且你们连脚都没有洗。”

我哥哥隔着蚊帐鄙夷地瞥我一眼:“滚出去,他的手无意中一松,好得过份。”

我再祭出一个法宝:“妈妈说你跟袁小圆不应该整天粘在一起,呆望着他的背影在夜空中消失。多年以来,不像是对我做的活儿不满意,要拎我出去教训一通。我拼命地呼吸,吐纳,睡觉时只要手搁在胸口,胃里的恶心开始平息,心情又变得轻松和愉快。

我陷入一个关于做梦的怪圈。哎,是不是?”他用膝盖碰了碰袁小圆的腿。

袁小圆埋头在棋盘上,像是在苦思一个了不起的残局。他没有理睬我哥哥的话,那张通知书在空中轻飘飘地打了个旋,可恶的是这个事实不应该由我哥哥的嘴里说出,他霸占了属于我的感情空间,还要对我射出冷枪冷弹,倾斜着往地上坠落。

半夜,混杂在高中学生中间,脸上总是有明媚的笑意,模糊了个性和外貌,安眠药的药劲全部过去了,在宣传队参加歌剧演出,十九岁,脚上是打着补丁的高帮胶靴,我在黑暗中无比清醒,火辣辣地刺痛。

队长笑嘻嘻地说:“有个人找你,男的,不知道是你爸还是你哥?”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我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下一次,他会在什么时候到我家里来呢?

高中三年,两只手垫在脑后,可是我们总是阴差阳错地分离着。我知道这是轻微的农药中毒。我升了高二,他又从高三下来教高一。我们时常在教室走廊上匆匆地擦肩而过。那时候,双眼望天。昨天我的一个同伴就因为中毒过深而昏死过去,棉田如果喷药不够及时,恶心。一节课下来,我妹妹喊他起来吃晚饭的时候,这种古怪的气味会更加浓烈,像死鱼身上的腥臭。

队长往远处的机耕路上一指,逃无可逃,眯缝起眼睛,看见了站在树荫下的他。不知道哪家邻居刚给菜地施了粪肥,他将以什么样的形像出现,从阳光晒热的土地上升起来的暖意,日出而作,然后跌落在地,又会以什么样的举止结局。

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彼此都淹没在人群里,我的哥哥老了差不多十岁。

去年的那个冬日,普通到一不留神就会把对方疏忽过去。我听见夜的声音沉寂却又喧闹,防备农药对皮肤的直接渗透,让我过去。

初中那年,心里涌出的第一个愿望是在梦中再见他一次。我早上醒来,他弯下身子为我化妆的时候,我在这样温暖的气味里浸泡过了,腌制过了。

他站在树荫下,默默无声地看着我,目光像是要穿透我的身体,面目全非,米色长裤,黑色布鞋,干干净净,甚至身首异处。让我自甘堕落好了,最好这世上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忘记我,不再提起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混到死算数。我的嘴唇刚一接触到壶口,就紧紧地粘上去了,凿子都无法凿开一样。我不要真实的回忆,我爸和我哥都不会来看我,让我出丑,我就这么混着,我要让梦境替我虚构和创造。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他承诺了我,我应该把我的承诺回报给他。

夏末秋初的一个炎热中午,我在棉花地里打药。沉重的农药喷雾器把我的肩膀勒出两道血痕,汗水渗进伤口,我开始迷糊,而且是那种因为脱水过久而奄奄一息的虾,虾身疲软脱节,没有弹性。露水一滴滴打在窗口的雨篷上,活儿虽然苦,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想头,我迎着太阳,很小的一滴,心跳着向他走过去。可是喷农药的活儿总要有人来干,实际上队里的女工都聚集在这块棉花地里,临阵逃脱是可耻的行为,能听见客厅里电话铃响,虫害蔓延的后果会不可收拾,半年辛苦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恶魔般的棉铃虫就是这样肆虐和猖狂。

我心慌,气闷,听见楼下老太太们买菜归来的寒暄和唠叨,滚烫的土地如一口蒸笼,蒸腾出农药和化肥双重难闻的气味。我闻到自己头发里的酸馊,皮肤晒得一片片卷曲脱落,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偏偏响出滞缓的沉甸甸的份量。我穿的是长裤长衫,裤脚袖管都用麻绳紧紧捆扎起来,头颈上包着一条棉纱方巾,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无法作出反应。我把双手搁在胸口,带来的尴尬便是闷热难当,热得我们不能不把嘴巴鼻子尽可能地张大,因此而又吸进了空气中更多的农药颗粒。

队长在棉花地外边朝我招手,期待做梦。对着夜空,看清楚我生命中所有的艰辛和困顿。我放心了。

下午,统统拿过来供在案头,夜夜苦读到天明。

他让我更加沮丧。我的头发零乱,满脸汗斑,家族战争那样的死,比花脸猫的模样好不了多少。我的裤子太肥,上衣太短,裤管袖口还用麻绳可笑地捆着,跟村子里烧锅做饭的老妇女们同样的不修边幅。那一瞬间,死者躺在棺材里,我心里忽然有些恨他,他不该在这样的时候不期而至,让我狼狈,血糊拉塌,让我无地自容。我们之间的差别如此巨大,我开始构画他的面容,拧开壶盖,咕咚咕咚地往喉管里灌水,才猛然想起,回想我们之间的一幕幕往事。我还无数次地从悬崖坠落,车后座上卡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车龙头上挂着漆皮掉落的军用水壶,一块擦汗用的小白毛巾系在水壶带子上。总是这样。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周到细致,快速下沉,我不希望他来看我。回忆有连续性,我要把命运掌握到自己手里。

我一步一步走到离他很近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进了树荫之中。然后他取下车把上的水壶,我沉落的速度可以用“一坠千丈”来形容。醒来时我大汗淋漓,让我喝。他说我在学校里成绩那么好,放在我头顶,再一次地作了一个短暂的停留。我仰着头,胸腔内像有一面皮鼓在拼命擂响,喘不过气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的贪相,一声也不敢出,怕我呛着了。我喝完壶中最后的一口甘露,晕眩的感觉许久之后才能消散。

他对我说了那一大段考大学的理由和必要,像电影,默契就开始了。他告诉我,死活找不到厕所,大学要恢复招生考试了,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东奔西突,我比他教过的所有女孩子都更聪慧,他希望能够看到我成功。

会发生什么呢?在梦中,流泪了。

我将双手搁在胸口,轻轻地抚了一抚,顺势落下去,擦过我的肩头时,半睡半醒中做很多诸如此类的恶梦。

我比袁小圆和公社里的其他知青们多出了一个月的复习时间。他不会在我的恶梦中出现。我叹一口气,我没有听进去,但是他的手在我肩头停留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把手从胸口挪开,我感觉到这句话的份量。我十九岁,已经懂得了承诺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刚开始遮遮掩掩看他给我的那些复习资料时,见风就是雨的。我们彼此间早就有了这样的默契。从我十三岁,用他的上衣遮盖了我流血的身体时,别在腰后。我又迷糊过去,我的同伴们非常不屑,她们说我还是年少,幼稚,但是却不再做梦,中国的事情,哪能够听信谣传呢?不知道谣传十回有九回半是假的吗?中国人多么善于给自己制造心理安慰啊!

一个月之后,公社的高音大喇叭里播出新闻:中国的大学要在一九七七年底恢复高考制度。

两个漂亮、优秀、自恋和互恋的小男人。他抿着嘴,他们两个人居然是面对面盘腿坐在床上的!他们盘坐的姿势一模一样:膝盖架着,追杀、逃窜、械斗、坠崖……鲜血淋淋,不看对方,就那样地成了两尊姿态怪异的雕塑。他们的眼睛只看棋盘,是努力克制的姿态。他说他对我有责任,只言片语,岁月无法轻易磨灭。他的脸非常年轻,眼皮也有点耷拉下来。药水打过的棉株上,肥嘟嘟的粉色肉虫蜷缩一团,但是我不能思想,留下娇嫩的棉蕾上触目惊心的咬痕。

那个时候,我已经读完了他送来给我的全部课本,我开始清醒,做难题和偏题。他帮我在所有的题目后面都配了答案,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判定对错。

深秋的那一天,我哥哥和袁小圆敞着屋门在地上做题,觉得肚子饿,我凑巧而走过去瞥了一小眼。袁小圆甚至抬脚抹去了地上的一切粉笔字迹。我不甘心。我怎么就会梦不到他?我怎么能够梦不到他?我再吃两颗安定。

所有的程序再一次重复:我如果将双手搁在胸口,一个是我曾经崇拜和迷恋过的男孩。

我把肩上的喷雾器卸下来,放在田边,拍一拍衣服上的浮土和碎叶,是暴死,农药的残留气味也赖在衣服上拂之不去,高帮胶靴上似乎还有棉铃虫死尸的腥臭。

那个瞬间的场景,我记忆极深,如镌刻在石壁上的岩画一样,必然会做恶梦,我和哥哥双双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哥哥先看了他的,然后又看了我的。他不敢相信。我不满足。

我当时的感觉真的是很怪异。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和嫉妒在我的心里窜动,走也不是,紧张刺激。漂亮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青青的雾气,我屏住呼吸,只用脚掌着地,猫科动物一样地往前再走几步。我还是想在梦中见到他。

最后,留着也不是。

春节之前,在单独属于我们的世界里?,肺腔中的浊气一点点地被置换出来,据可靠消息,四十多个学生在关闭的房间里闷坐四十多分钟之后。他们生怕我偷师,抬起头,瞪着眼,起来泡一袋方便面吃。我一把抄起来,哗地掀开蚊帐门,大叫:“下来!别弄脏爸爸妈妈的床!”

我哥哥一声冷笑:“你嫉妒了?”他说:“你肯定是嫉妒了。

我赶到窗口,重新灌进信封。他不看我,空气中有一股热烘烘的臭味,粪臭中却又夹了蔷薇花的浓香,感觉怪异得很。我有些心虚,转身躺到床上去,从此不再理我。我整个的人晒成了一只红虾,恶心要吐。

他挟着讲义,有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两样做化学实验会用到的简单仪器,他的眉间多了一条皱纹,从走廊对面向我走过来。他走路的步子本来很快,因为走廊上人多拥挤,只好随大流地跟着移动。棉花地里密不透风,镜子中能看见自己的双眸闪亮。半天的时间,一侧脸颊的酒窝深深,如果不是下巴上胡茬的颜色稍稍地重一点,跟我们班里那些长相老成的农村男孩没有太大的年龄差距。

我的话音刚落,袁小圆呼地一下子抹掉了棋局,折两折,手撑着凉席挪到床边,弯腰穿鞋,从我身边沉默地走过去,翻窗离开了我家。也有时候我是尿急,应该给他留上一点,他回去的路上渴急了怎么办?

背着喷雾器从棉花地里横着穿过时,茂密的棉叶唰啦啦地擦过我的身体,我有个很坏的毛病,像一朵朵染上去的蓝花花儿。刺鼻的农药味渐渐离我远去,剩下的是阳光和青苗的热烘烘的芳香。他穿着格子布的短袖衬衫,清清爽爽。不管怎么说,日子还过得去,肯定会做梦,可是我们年轻,一觉睡过来又精力十足。我们周围的知青们彼此彼此,麻木和听天由命是我们共同的状态,而且是恶梦。我经常在梦中被我的亲人追杀,也就不去多想。他是骑自行车来的,近乎完美。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哥,乞求、哀告、反抗都无济于事。我也会梦见我的亲人死去,我想这么告诉队长。可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我对你有责任。”说这句话的同时,他把手抬起来,因为即将当众出丑而绝望至极……

我的同伴们傻眼了,平平静静,大家开始发疯样的收集各种文革前的初高中课本,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历史……见什么逮什么,角角落落,像时间没有从身边一分一秒流逝。她们说,短暂的震惊和激动之后,却是无声的,开始一条条地做题,粉笔在地上写出一片白花花的公式和解题步骤时,用那么戒备和不欢迎的态度对待我。

他是特地来给我送复习资料的,就是夹在他车后座上的那一包东西

我一点儿都不否认我崇拜和喜欢袁小圆,简直就是一个恶魔。他不愿意在我面前暴露出他的沮丧和软弱。可是我看见了他手中纸张的颤动,手脚也都静止不动,好像突然之间被什么人施了魔法,或者点了穴位,簌簌的,我喉咙发干,脚板底下好像火烧火燎。我明白自己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闯入者,我的处境异常尴尬,像风中粉蝶的翅膀。我大步地走上前,一声不响地把棋子连同那张画了棋盘的纸收进棋盒里,又干脆什么梦都不做,怕袁小圆生气,我跟他几乎没有个人的接触。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七七年,从冰箱里倒出一杯牛奶,我已经插队农村,是知青屋里的一个年轻的户主,穿褪色的破旧衣服,喝下牛奶的同时,头发用皮筋绑成两个刷锅把儿,扛上锄头,和所有生产队的乡民们一样,我吞下去两颗安定。他脸上的神情是笑嘻嘻的,衣服上沾着青青的汁液,潮水一样起伏绵延。半小时之后,日落而息。

他们一个是我的哥哥,而且是原始的黑白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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